犯官到齐后,司礼监太监十数人手捧“驾帖”(逮捕证),从午门内鱼贯而出,站定。
只听为首的太监大喝一声:“带犯人!”千余羽林卫壮士,齐声呼应:“带犯人——”喊声直冲斗牛,连京城之外都能听见。
这场面,若是胆小的,早就吓得晕死过去。
而后,有太监宣读由刑科签署的驾帖,将各人的事由、罪状、处罚,逐一申明。
锦衣卫校尉当即扒下犯官的衣裤,扔于地上,将诸人按倒在地,做好了行刑准备。
张居正对吴中行等人的“门生造反”行为,尤为愤恨,暗中已经有话给锦衣卫,将几人往死里打。
既然有话,那还客气什么?只十几下后,犯官的屁股就皮开肉绽,继而血肉模糊!
酷刑过后,校尉们将四人裹以厚布,拽出长安门,任由家属用门板抬出都门(驱逐出京)。
一出禁宫,立刻有不怕死的官员,围上来慰问。东厂人员便逐个叫住询问,并记下姓名,以便日后算账。
吴中行受伤相当严重,抬到半路已似乎没了气息。中书舍人(内阁中书科文书)秦住,恰在此时带了医生赶来,连忙给他灌药,稍后才苏醒过来。
随即,厂卫又有催促出京的命令下来,家属只得仓促为吴中行裹了一下伤,又抬着他出城,踏上南归故乡的路程。路上,家人挖去吴两股上的腐肉数十坨,大若手掌,深至一寸,其中一股已经几乎没有肉了,吴中行痛得彻夜呻吟不止。
赵用贤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身体肥胖,受刑后,腐肉溃落如掌。其妻一路拾捡,后腌腊而藏之,以做刻骨铭心之忆。
艾穆和沈思孝受刑后,戴上械具押入诏狱,都因伤重而昏死过去。三天后,家属用门板抬出都门,远赴戍地。在出城门时,艾穆身上鲜血淋漓,然意气如常,当着押解官和厂卫数十人的面,犹厉声大骂江陵、冯保不绝口。
士可杀,气不可夺也!
是男儿,岂能苟活如犬豚?斧钺加颈,又焉能令万人吞声?两千年的衣冠传承,文明灿若星汉,遍地生灵绝不至于皆成无骨之人!
艾穆是张居正的湖广同乡,张居正对他尤其耿耿于怀,曾黯然对人道:“昔日严嵩尚未有同乡攻击者,我还比不得严嵩了!”
自十月十三日张居正提出“在官守制”起,至二十二日施杖刑为止,十天里,朝野人情汹汹,众人对张居正侧目而视,民间也流言四起。恰在张居正再次上疏乞归那一天,夜有彗星长数丈,街谈巷议对此更是加以附会。此后,有人贴出谤书,指张居正要造反!
看看乱得实在不像样子,万历于次日赶忙对群臣下了一道敕谕,以正视听。他说:朕身为君主,有权决定大臣的进退予夺。张居正身任天下之事,岂容一日去朕左右?群奸小人借纲常之说,行排挤之计,就是要孤立朕。今后若有邪恶之徒再欺君罔上,定罪不饶!
当天通告下来后,舆论才稍微平息了一些。
然而,张居正这次采用的强硬手段,效果并不佳,反对意见仍未能压制住。
仅过了一天,二十四日又有一个自愿送死的跳了出来。观政进士(在各部实习的进士)邹元标,在四人受刑后毅然上疏,把炮火又升了一级,对张居正的人品、执政作风全盘否定,要求立即罢免张居正。他说,对于自己的亲人,生时不照顾,死时不奔丧,犹自称是“非常人”也,这不是丧心病狂就是禽兽,怎么就能说是“非常人”呢?
他讽刺道,幸亏居正只是丁忧,尚可挽留;要是不幸因公捐躯,陛下之学终将不成、志终将不定吗?其实,居正一人无所谓,关键是后世若有揽权恋位者,必将援引居正之例,甚至要窥窃神器(阴谋篡位),那遗祸可就太深远了,一言难尽!
这个邹元标,春天时才中的进士,被分配在吏部实习,与朝中政争本没有任何关涉。但因他是王学的信徒,所以对张居正素有不满。初生牛犊不怕虎,众人还在惴惴之时,他偏要以头触墙!
邹元标其实在前一天,就已将奏疏写好。入朝时,正逢吴中行等人受刑。他远远看去,不禁怒发冲冠。杖刑一结束,他就向随值太监递上奏本。正值敏感时期,太监怕事,不肯收。邹元标撒谎说:“我这是告假本。”又掏出银子来塞上,这才将奏本递入。
后事如何,不用说也知道。当天就有诏下,命杖责邹元标八十,发配极边卫所充军。
五人受刑后,直声满天下。而张居正在士人中的威望,却急剧下降,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在这之后,仍有布衣韩万言、南京浙江道御史朱鸿谟,先后上疏为吴中行等人鸣冤,皆被严厉处置。翰林院张位、赵志皋等人,也因论救吴中行相继被贬谪。
最为豪壮的是,宛陵(今安徽宣城)生员吴仕期,十分仰慕受刑诸人,听说邹元标被谪路过京口(今属江苏镇江),竟然步行数百里,赶到江上与之相会,与邹握手谈天下事,慷慨激昂。归家后又写了一篇万言书,力陈张居正之非。对这个不怕死的秀才,张居正十分恼恨,决意伺机报复。
又有芜湖生员王律,托名海瑞,写了一篇声讨张居正的疏文,人人皆以为真,四海为之轰动。后南京操江都御史胡槚(jiǎ),为巴结张居正,命太平府(治今安徽当涂)同知龙宗武,予以严查。龙宗武心领神会,将王律逮捕,严刑拷打。逼迫王律把无辜的吴仕期牵连进来,两案合并为一。
案件审结后,上报给张居正,张回复暗示,杀之了事。龙宗武便将吴仕期下狱,故意不给饭吃。吴仕期饿极,将衣服里的棉絮吃尽,仍未死,龙宗武便命人以沙囊堵其口毙之。后王律也被虐待至死。
消息传出,天下大哗,官民皆有怨愤不平之声。
处在事件旋涡中心的张居正,并未尝到胜利的喜悦。
这是一次信心上的受挫,也是一次声望上的重创。
他守父丧而不离开相位,是从大局考虑,情有可原。但这样做,是逆伦理习俗而动的非常之举,本应以温和低调的手法处理。在开始时,他过分相信皇帝的威力可以压倒舆情,“做戏”做得太假,也太简单。当反对的浪潮爆发后,又过于惊慌失措,操之过急,以至步步被动,完全丧失了舆论的主动权。到最后,只能靠高压手段扑灭舆论,从而付出了道义上的最大代价。
在镇压过程中,其斩尽杀绝的做法,也引起公众的心理反弹,为政敌指责其擅权提供了最好的口实。
在整个夺情事件中,张居正保留相位的好处,远抵不上失去人心的损失,并且此事对他以后的执政作风,也产生了极为负面的影响。张居正的门客宋尧愈在事前的建议与分析,可说是非常有远见的,可惜未被采纳。
“侧想素心人,浩歌渺空谷。”
今日位高权重的张阁老,不知还能否记起年轻时的抱负?想廓清天下,自己先清否?想为不世之才,为何偏留下了百年之憾?
因为历史无情!
任何一个英明的政治人物,都不能以功绩作为资本,来做恶事。人们在评判一个人好坏时,用的并不是善恶抵消法,而是看到有一分恶,就认准是一分恶。这一分恶只要做了,就将永久留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是你其他方面的善绩可以抵消得了的。
张居正,从此有了不能瞑目之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