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允了,让司礼监的太监魏朝,随张居正的儿子回江陵奔丧。张居正在折中方案中提出,过了“七七”之后,自己不随朝议事,不参加朝廷庆典,只赴阁办公,并且不穿红色官服。
为表示孝心,张居正还提出,守制期间不领工资。万历心领神会,当即特批,每月由相关衙门给张家送油盐柴米,聊补困境。最荒唐的是,万历还指令光禄寺,每天给张府送去酒饭一桌(也不怕麻烦)。算下来,比领薪俸还合算了。
君臣两个,自以为戏演得差不多了,于祖制、于舆论都算有了交代。
但他们全然想不到,这套把戏怎能瞒得过人?
反对夺情的官员们,立刻发起攻击且气势凶猛,这是万历和张居正绝想不到的。
次第上阵,抡开了大斧的有四个:翰林院的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的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冲在前面的翰林院那两位,恰又是张居正的门生。
十月十八日,也就是张居正提出“在官守制”五天后,吴中行首先向老师发难。他的奏疏,写得相当煽情,专从人伦大义上对张居正施压。他说:元辅昼夜为公操劳,父子相别十九年。这期间,儿子的身体由壮而强、由强变衰,老父则由衰而成头白、由头白而成苍老,一直是音容相隔。现在老父亡逝于千里之外,做儿的却不能临穴一哭,叫人情何以堪!
他又巧妙地把夺情置于舆论的拷问之下,暗示这里面,君臣之间恐怕是有交易。他说:皇上之必须要留,和元辅之不能走,原因在哪里,只有通神的人才能知道了,那是不能告诉庸俗之辈的。但是市井匹夫说什么的都有,怎么想的也都有,你怎么能让这里面的重要意义家喻户晓,从而让大家闭嘴呢?
吴中行很坦然,把奏疏递上后,又把副本给了张居正一份,以示此举是出以公心。
张居正看了题目,不禁愕然,问道:“奏本送进去了吗?”
吴中行说:“不送进去,我是不能跟您说的。”
次日,又有赵用贤上疏,用语极其刁钻,说首辅既然能为君臣之义效忠数年,以此推论,为父子之情就不应该少尽责一天。陛下之所以不允许首辅回乡守孝,难道是想让天下人都效仿他的行为吗?
这两人,都建议张居正赶快丁忧,过一段时间,再由皇上开恩召回,方为上策。
如果说,两位门生还给张居正留了些情面,那么第三天(十月二十日),艾穆和沈思孝联名上疏,则完全撕破了脸皮。
他们意在逼迫张居正交出权力,彻底下台。两人的奏疏说:张居正若留下,那就是厚颜就列,遇到国家大典,是参加还是不参加?不参加吧,于君臣大义不合;参加吧,于父子至情不合。到那时,不知陛下何以处置居正,而居正又何以自处?陛下要挽留居正,动不动就说为了社稷,那么社稷所重,莫过于纲常。元辅大人乃纲常之表,若置纲常于不顾,又安能顾社稷?
他们还公开指责张居正夺情是违反道德,说他位极人臣,反而不修匹夫常节;说他擅权无异于“宰相天子”;说他行为有类商鞅和王安石,道德和才学却远不如;说他“愎谏误国,媚阉欺君”……
吴中行等人的奏疏虽然送了上去,但实际上是压在了冯保手里。冯保留中几日未发,好让张居正先拟旨批驳。
张居正完全料不到,在他当政五年后,朝中居然有人对他恨得如此咬牙切齿,看完几道奏疏后,忍不住火冒三丈!随后与冯保商议,如若姑息,则后果难料,必须以严厉手段压下这个势头。
两人最后商定,对这几个人务要廷杖和充军!
风声传出,各路官员无不大惊,纷纷展开了援救。礼部尚书马自强,知道事情要闹大了,忧心忡忡,亲自出面为吴中行等人疏通。
然而,张居正此时已铁了心,面对老马的喋喋不休,他起先良久不语,后来忽然对老马跪下,以一手捻须,高声恳求:“公饶我!公饶我!”
首辅失态若此,老马心知事已不可为,于是仰天长叹一声,走了。
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邀集了翰林院赵志皋、张位、于慎行、张一桂等数十位官员,求见张居正,要个说法,张居正却避而不见。
王锡爵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去了张府,闯进灵堂,见到了张居正,当面激烈指责。
张居正告诉他:“圣怒不可测。”
王锡爵冷笑回答:“即使是圣怒,也是为先生您而怒。”
张居正无言以对,又咕咚一声跪下,边哭边拜道:“皇上要留我,而诸位要逐我,我怎么办?怎么办?要杀我吗?”说着,忽然顺手摸起一把小刀,做刎颈状,高喊道,“你杀我,你杀我!”
王锡爵大惊失色,连忙拔腿跑了。
夺情风潮,至此已达到白热化,张居正固执己见,坚持要回击“逆流”。一场惨烈大祸,就横在大家眼前,朝中有识之士皆寝食不安。
翰林院的侍讲赵士皋、张位、于慎行、李长春、田一俊,与修撰孔教、沈懋学等人,都曾上疏救四人,但全在冯保那里压下,根本不可能起作用。
诸人忧心如焚。沈懋学想到张居正的儿子张嗣修,恰是自己的同年,或许可以从中缓颊,便连忙修书向张嗣修求援。但连发出三信,一无回音。
沈懋学不肯罢休,又写信给时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李幼滋,求他出面营救。李幼滋是夺情派的中坚,哪里肯做这事?反而回信把沈懋学教训了一通:“今日师相不奔丧,是圣贤之道。如你等腐儒之辈,安能知之?”
沈懋学险些为之气结,一怒之下,告病还乡了。
十月二十二日,终于有诏旨下:着锦衣卫逮捕吴中行等四人,在午门前杖刑。吴、赵二人,杖责六十下,遣返回原籍为民,永不叙用。艾、沈二人杖责八十下,遣送极边地区充军,遇大赦亦不恕。
四个人的处置之所以有差别,是因为吴、赵二人只是主张,首辅可暂时回乡葬父,再伺机召回,而艾、沈二人,则是主张首辅永久辞职,故而两者所论的罪状,有轻重之分。
吴中行早有万死不辞的心理准备,闻圣旨下,面向南方拜了拜家乡的老母,朗声道:“儿死矣,还有孙子可以伺候您!”又托付妻子说,“我知道你能事母抚孤,我就是死了亦无憾!”然后从容出门,跨马而上,前去受刑。
此时,恰好锦衣卫缇骑凶神恶煞地赶到,吴中行遂弃马,回顾家门大呼道:“儿啊,拿酒来!”
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刚烈的翰林书生随着缇骑,昂首向午门走去。
当天,天气阴惨,隐隐雷鸣不止。长安街上数以万计的市民,争睹犯官模样,众人表情木然。
受刑者陆续从人墙中走过,至午门。此处,已有左右“羽林卫”千人层层环绕,铠甲鲜明,各执戈戟,如林而立。中间只留一个行刑的空场。锦衣卫打手亦是肃立,手执木杖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