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有句名言:“创始之事似难实易,振蛊之道似易而实难。”创新一件事,不难;改变一件事,才是难。非亲身参与除弊兴利者,很难有这样的沉重感觉。
朱老皇帝打天下、坐天下,前朝权贵已经一扫而空。他的左右也无非是贩夫走卒、乡间塾师之类,本无特权可以维护。新制度的建立,无伤他们一根毫毛,所以几乎没有什么阻力。
然而张居正的改革,却屡次触犯了权贵的利益。这些人,必然要以不宜多事为借口,肆意阻挠。
在张居正执政期间,国家机构试图站在中间立场,平衡权贵与贫民之间的利益冲突,这样的角色不好扮演。
另外,张居正也并非完人,他也有私利,也有执政失误,也有倒行逆施。这些,都必然会授人以柄。因此,在他执政期间,并不都是颂歌盈耳,反倒是常有流言四起,平地里掀起一场又一场政坛风波。
张居正在改革中的唯一逆行,在这里应当特别说说,那便是文化专制。
张居正崇尚实学,对嘉、隆以来的空谈学风颇有不满,认为士林风气,已渐渐落入晚宋窠臼。加之在当时,有些生员包揽诉讼,挟制官府,欺凌百姓,俨然成为学界之霸。为此张居正曾制定了十八条规章,以严厉手段整顿学政。
打击学霸,制止生员干政,自然是没话说。但规定中有一条,是不许另创书院、群聚徒党。
这一条非常厉害。
万历七年(1579)正月有诏下,令毁掉天下书院,公文风行处,斯文尽扫。就在当年,共毁天下书院六十四处。
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钳制言路。这引起了许多士人的不满,直接激发出一桩“何心隐事件”。
这个事件的主角,原名梁汝元,字夫山,江西永丰(明代属吉安州)人,后更名为何心隐。他以诸生的身份,放言时政,品评学术,其思想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他在家乡倡建“聚和堂”,以族长身份打理本族事务,还延请塾师教育本族子弟。全族的婚丧赋役,一律互助,并且想把这种“大同”模式推向全国。他认为这才符合《大学》里先齐家、后治国的原则。
他蔑视君臣、父子、夫妇等所谓万世伦理,认为他们都不如朋友这一伦,显然是一个观念超前的异端思想家。
他还非常热衷于政治。据说嘉靖年间蓝道行逐走严嵩,就是采纳了他的密计,人谓此举乃是“以计去宰相”。后来的几个宰辅,均对他有所忌惮——这是个能翻天覆地的主儿啊。
张居正在毁书院、禁讲学后,何心隐撰写了一篇长文《原学原讲》,对毁禁举措予以驳斥,并且还打算伏阙告状,要与张首辅辩论一番。
这样一个人,当然是桀骜不驯的。禁学令下,何心隐视若无物,仍在湖北孝感聚众讲学。他还倡导建立独特的公社式团体,名曰“会”,提倡在会中“老者相与以安,朋友相与以信,少者相与以怀”。因为搞这一套,他难免被一些人视为“妖人”。
张居正早就认识这个特异人物。
在任国子监司业时,张居正曾在当时的御史耿定向家里,偶遇何心隐。何非常突兀地问:“张公您执掌太学,可知道太学之道吗?”张居正博学,却对这个“太学之道”闻所未闻,心知这是胡扯,便瞪着何心隐,没好气地说:“你时时都想飞,却是飞不起来吧?”
张居正走后,何心隐大感沮丧,对耿定向说:“此人能操天下柄。”又说,“你记着,此人必杀我!”
何心隐以布衣倡道,且极端狂热,这对当时处于疾苦之中的民众,不妨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张居正却对何心隐不能容忍,授意湖北巡抚陈瑞,将其逮捕入狱。陈瑞调走后,王之垣继任,于万历七年九月,杀何心隐于狱中。史书上说是“拷死”或“毙之狱”,也就是活活给打死了。
何心隐一死,名声反而愈加响亮。当时著名的思想家李贽,写了一篇长文悼念他,称“人莫不畏死,公独不畏死”,说是武昌上下,成千上万人,无一人认识何心隐,然无人不知何心隐是冤枉的。他高度赞美说,何心隐所倡之道在人心,就如日月不可覆盖。他还说,大众虽深信张居正有大功于社稷,然认为此举极为不当。并且,因耿定向未能援救何心隐,李贽遂愤然与之断交。
晚明的书院,虽不免有聚议空谈的毛病,但却是清流所在,保留的是斯文一脉。张居正想靠高压手段来禁绝,不可能有长期效果。张居正死后不久,各地书院便纷纷复燃,最终汇成了明末的清流大潮。
张居正的新政,因触及了利益集团,且力度甚大,遭到顽强抵制并不足怪,这是张居正无可指摘的一面。另一方面,没有了权力制衡之后,人性中恶的一面,就十分易于滋长。自张居正执政后,与太后、冯保相安无事,小皇帝更是在其卵翼之下,他性格中的阴暗面也逐渐暴露。
张居正素有刚愎自用的特点,此时就更为独断专行。这也引起了一些言官的不满。从万历二年(1574)起,弹劾张居正的风波便此伏彼起,连绵不绝。
第一个跳出来挑战的,是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万历二年五月,翰林院有白燕飞来,内阁有碧莲早开,张居正以祥瑞呈献给皇帝。冯保却不以为然,对张居正说:“主上幼年,不可用异物进献,令他有玩物丧志之心。”随后,此事由万历下诏,予以通报斥责。
张居正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自然无话可说。余懋学跟着就奏了一本,说张这样做,有失大臣风范。
小小的给事中也来说三道四,张居正心里恨,但忍下了没有发作。
第二年二月,余懋学又上疏议事,批评考成法太过苛刻,并暗讽张居正是阿谀之臣。张居正看了奏疏,大怒。随后就由万历下旨,给余安了一个“此必是受了富豪贿赂”的罪名,予以革职,永不叙用。
余懋学这人,其实很清廉,只不过有些不识时务罢了。如此强加罪名,必然引起朝中人心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