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代名相为何日渐专横

这个小小的风浪刚过,到年底,更大的风潮又来了。

河南道侍御史傅应祯,上疏讽谏皇帝失德,实际是暗指张居正误国。他提出,王安石曾以“三不足”误宋神宗,皇上可千万不要自误。他还为余懋学喊冤,说是一个言官以忠言上谏,竟然终身不用,远近臣民怎么能想得通?朝廷忌讳直言如此,驱逐谏官又如此,人们相与感叹,今后凡有关于朝政的事,都畏缩不敢再说了。

——你做得好,自然不应该怕人说;你做得不好,难道说说还不行吗?

哪个专制者愿意听这话?傅应祯这下可惹火了万历,要动用廷杖伺候。张居正则表示反对,说是圣旨一下,人心自当畏惧,就无人再敢于妄言了。他劝皇上,还是行仁行义比较好。于是万历亲笔批示:“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问了来说。”

镇抚司是锦衣卫的下属机构,专管诏狱,直接奉旨办案,用刑尤其残酷。傅应祯被打成重伤,到年底,发配到浙江定海充军去了。

在这个事件中,大明官员敢于“批逆鳞”的倔劲儿,又重新冒头。给事中徐贞明心里不忿,半夜光着脚悄悄潜入诏狱,给傅应祯送去药粥(看守似乎不严)。御史李祯、乔岩也毅然前往探监。三人均被锦衣卫告密,立刻被贬官。

此时是万历三年(1575),张居正的专横之态,还没有达到膨胀的程度,傅应祯因此躲过了廷杖这一劫。

但不怕死的仍然有,这一次冒头的发难者,叫人大吃一惊。此人居然是张居正的门生,也是傅应祯的老乡——巡按辽东御史刘台。

刘台,字子畏,江西安福人,隆庆五年(1571)的进士。张居正不但是他的会试主考、廷试读卷官,还举荐他当了现在的这个官。刘台认为,张居正钳制言论、斥责言官、结党营私,都是动摇国本的行为。虽然自己是张一手提拔的人,但也不愿坐视。他声称:“忠臣不私,私臣不忠。终不可以荐举之私恩,忘君父之大义。”

就在傅应祯被发往浙江一个月后,万历四年(1576)正月二十三日,刘台上了一道著名的《恳乞圣明节辅臣权势疏》。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呼其名,谴责“大学士张居正作威作福,蔑祖宗法”。其言辞不仅激烈,且条分缕析,对张居正执政以来的专横与不检点之处,大加鞭挞。

刘台首先从内阁权限说起,他说,国初设置内阁,官职不高,因此没有总揽权力之弊。二百年来虽有作威作福者,总还是怕人议论,惴惴然避宰相之名。唯独大学士张居正专政以来,每每自称:“吾相天下,何事不可做出,何人不可进退?”致使大小臣工,不是惧怕他的威势,就是感怀他的恩德。

接下来的驳难,几乎势不可当。刘台说,既然张居正自称守祖宗之法,那么兴王大臣狱,诬陷高拱又是何企图?高拱擅权是有的,谋逆则闻所未闻。先是诬之逐之,逞宰相之威;后又私下里写信安慰,布宰相之恩。祖宗之法有这样的吗?

如今一有诏旨下,如果是严厉的,则张居正表白:“我费力多少才不至于更严厉。”于是人们不敢不先谢他。如此,人们畏张居正甚于畏陛下。如果诏旨是温和的,则张居正曰:“我多少费力方如此。”人们又不敢不先谢他,于是人们感激张居正,甚于感激陛下。祖宗之法有这样的吗?

张居正又设立考成之法,使内阁权力在部、科之上。本来内阁是没有大印的,官职属于翰林,不过是聊备顾问而已,不能直接处理政务。张居正创立考成法,是想辖制科道大臣,令他们只听他一己之令。祖宗之法有这样的吗?

几个雷霆万钧之问后,他又将张居正的“劣迹”逐一开列——

一、逐大学士高拱去国,竟然不容旦夕之缓;

二、引用阁臣张四维、吏部张瀚,均不通过廷推;

三、贬斥言官余懋学、傅应祯等,几乎扫空了言路;

四、为固宠计,献白燕、白莲以为祥瑞,招致严旨切责,传笑天下;

五、为夺好田宅,授意地方府道诬陷辽王,滥加重罪;

六、为让家族子弟连中乡试,许诺御史某人可做堂官、布政使某人可做巡抚;

七、起大宅于江陵,费资十万,规模直逼皇宫,且派遣锦衣卫官员监造。

刘台最后说,如今天下哪个不知,江陵地面膏血已枯,有人还在大起违禁宫室。我看,张居正贪污的来源,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否则,何以入阁仅几天,即富甲全楚,究竟是用何法致富?华屋宝马,妻妾成群,有如王侯,究竟又是谁人供给?

他还说:当此之时,给皇帝提意见易,给大臣提意见难。当大臣的,每每听到有人批评,则借着皇帝宠信,激怒皇帝,或加罪一人以警告众人,或株连多人以杜绝后来者。如此,大臣之恶日益滋长,天下国家之事大势去矣!

——刘台的这个奏疏,虽然炮火猛烈,但也不是蛮干,他多少用了一点儿策略,就是刻意离间万历与张居正的关系。

这简直就是一篇讨张檄文,虽有夸大,但也其源有自,并非捏造。尤其辽王府邸一事,把陈年老账也牵出来了。

应该说,张居正在大明的官员中,虽不算十分廉洁,但也不是贪渎成性之人。他历来标榜私宅不见一客,非公事不通私信。曾有一知县向他行贿遭拒,以为是嫌少,便又多加了一条玉带再送去。张居正两次奉还,并致信说:我一直以“守己爱民”四字与你共勉,你居然会以为我嫌礼品少,还请认真思之以自励。据张居正自己说,两广将帅先后欲向他送的礼,有万金之多,他都一概拒绝了。

那么,他在江陵的万贯家财,又从哪里来?原来是他的父亲、子弟和仆人,敞开了受贿大门,来者不拒(不收就太不给人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