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孔圣人只说过一句真理

历史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你越深入探究它,就越觉得它并不遥远。那些峨冠博带、衣袂翩翩的古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古板,更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愚蠢。他们的喜怒与今人相同,他们的好恶也和今人无异。历史的烟尘背后,都有同样的人性。

而且,我尤其觉得,古人中的精华人物又远远比我们聪明。那时的科技水平如何,其实是与智慧程度无关的。那些线装书、雕版印刷,那些纤秀小楷、豪放草书,承载的是我们学不完的智慧。我们没有笑话的资格,我们只能低首下心。

一个对自己的祖先不敬的民族,难道能指望自己得到后代的尊重?

张居正在短短的十年执政时期里,以一个人的智慧与执着,扛起了一个老大帝国的没落之门,放千万的生灵到富庶、平安、有序的光明中去。这不是舍身饲虎?这不是荷戈独战?这不是为民立极?

这些赞誉,他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做到了。

空言人人都会,能做到一两件事的,就可以称为民族脊梁。张居正为百姓做到的事,就不止一件两件了。他当年面对的,是连年的国匮民穷。嘉、隆年间,太仓岁入不过二百余万两,支出倒有四百多万两。年年亏空,政府还在运转,也真是够难为宰辅的了。

两大问题,如锥刺骨。

一是钱不够用怎么办?二是钱从哪里来?

若是庸人治国,那想也不用想,就是一个“刮”!盯住的是普通老百姓的钱袋子。而张居正的所为,则是盯在了达官与富户的身上——在钱多的地方才能找到钱嘛。他承袭了汉代理财家桑弘羊的思路,即“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史记·平准书》)。就是说,不给老百姓加税,也一样能弄到钱。

自推行考成法之后,张居正十分有信心,因为一套有效率的行政办法,就是对财政改革的有力保障。他说:“考成一事,行之数年,自可不加赋,而朝廷所用亦可满足。”

为何不加税,钱也可以够用?张居正摊出的底牌是两个:惩贪污以足民,清逃税以足国。事实也正是如此,官不贪,百姓就松口气;有钱人把应缴的税缴足,国家就松口气。

又是一个极简单的解法!

——不是人们想不到,是根本没往那个方向上想。宁愿拿刀去剔鹭鸶腿上的肉,也不愿去割肥猪身上的膘。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的话,国本就要动摇。

向谁下手呢?张居正有数。

大明的赋役,田赋占了大头,滚滚银钱须从田亩上得来。那么,天下的土地究竟有多少?答案是,不知道!因为从王朝的中期开始,就是一笔糊涂账了。

国初的时候,朱老皇帝为征税,创立了“黄册”,相当于户口簿,包括每户的丁口、田宅、资产,全都列上。黄册是一式四份,布政使司、州、县各保留一份,另一份则以黄色封面上报户部存档,故名黄册。

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下令,又用了十年之力,把全国的耕地丈量了一遍。根据测量结果制定了“鱼鳞图册”,将业主姓名、土地四至、土质等级详细登记,一乡有一册,州、县也各有汇总的总册。凡有土地买卖,都要在官府办赋役随转手续。在这个图册上,因为画的土地形状似鱼鳞,因而得名。

田赋的数额、劳役的摊派,要根据这两个册子来定。但这些册子到了后来,就没用了,因为很多土地悄悄玩起了隐身法。

原来,明代由于官俸微薄,与大宋的官员薪水差了十万八千里。皇帝也知道官员靠工资八成是吃不饱饭的,就特许官员及其亲属,可以免除徭役和一部分田赋。包括未入流的教谕官、举人、监生、生员,连带致仕、免官在家的,都有不等的赋役减免(优免)。以四品京官为例,北方籍已回老家的,可以每亩免五升、共免三百亩,江南籍的可以每亩免三斗、共免五十亩,若是在职的官员就免得更多。

只要有特权,权就能变钱。皇帝的这一开恩之举,在明中期以后,也成了来钱的途径。

由于赋税日重,那些没有优免特权的富户不愿意承担,就开始玩起了隐身法。将田地挂到官绅、监生、生员、吏丞名下,这叫“诡寄”,只需向官绅等交“私租”就行(又是潜规则)。把田地分散挂在乡邻、佃户、仆人名下,这叫“花分”,让这些贫户替自己缴税、当差。或者将自己的田产请缙绅冒认,这叫“投献”。几种方法,都可以逃避朝廷赋税。

有的官绅享受了特权还嫌不足,又将自己名下的良田谎报为荒地山林,或者干脆以多报少。做这类事情,需要与当地官府相互勾结,贪婪官员少不了又可以捞上一票。

每年编审黄册的时候,官府门庭若市。富户行贿,官员包庇,大家一起造假哄骗国家。结果,经常是“无田之家,册乃有田。有田之家,册乃无田”,形成典型的愈富税愈轻、愈贫税愈重现象。大户占田越来越多,缴税却越来越少;小民没有土地,赋税却越来越重。这种黄册,已是无用之物。因而顾炎武说,这东西名为黄册,其实就是个伪册。

如此,国家作为赋税主要来源的土地,面积总数就在一年年缩水。

洪武二十六年(1393),全国土地有八亿五千万亩;孝宗弘治十五年(1502),六亿二千万亩;武宗正德五年(1510),四亿五千万亩,少掉了快一半的土地。皇帝不奇怪,大臣也不说破,地方官死也不说,大家一级哄一级,哄住最后的那个就行。

隆庆元年(1567),高拱执政,清查了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的造假,查出诡寄田和投献田共一百九十九万多亩、花分田三百三十一万多亩。

富户的地少了,可以少缴税,但某一地的赋税,总额是减不下去的,结果他们逃掉的那部分,就要让贫户来缴。有一部分贫户缴不起,就拖欠,导致国库年年亏空。

嘉靖初年,江南与北直隶有一批官员,决心清理积弊,开始清丈土地,海瑞是最积极的一个。但引起官绅大哗,说他“偏执”“疯癫”“见识短”,最终以“鱼肉缙绅、沽名乱政”的罪名而罢官,只做了七个月应天巡抚。当时张居正仅是普通阁臣,无力援救,只能写信表示爱莫能助。

虽然无力,但早已有心,在入阁之初,张居正就打定主意要清丈土地。他说:“上损则下益,私门闭则公室强。”就是说,砍了上流社会的非法利益,才能让下面小民有所获得。官吏个人不营私,国家才能强盛。

当时有人反对清丈、均赋,说如果“吹求太急,民且逃亡为乱”。查得太紧太严了,老百姓会闹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