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为政者怎能杀鸡取卵

可惜他这个传统,传了没几代,到英宗时就开始奢靡,至嘉靖时登峰造极。宫廷的费用,最大的支出是造宫殿。武宗皇帝时,乾清宫失火,重建大概需银二百万两。工部估计,要是向民间摊派的话,最多刮上来二十万两,所以提议借支内帑(皇帝的私房钱)。武宗哪里舍得,只叫工部自己想办法。工部又不能生钱,就只好加重摊派,闹得民怨沸腾。

此外就是吃喝穿用,一大群人在皇宫里,大部分东西都要靠民间供养。那时,向民间征用食品、器具、燃料,叫“上供”;向老百姓购买物品叫“采造”,也叫“采办”或“买办”。宪宗时,每年上供给光禄寺的鸡鸭羊猪,就达十二万到十六万只;果品、物料等,每年消耗一百二十六万八千斤。

这皇家人也真是能吃啊!下面的数字就更惊人:仁宗时,光禄寺的厨子有六千三百名,宪宗时增至七千八百名,武宗时达到九千四百名。什么样的国家,能架得住这么吃啊?朝廷财政困难,就是因为吃,生生给吃穷的,这也算古已有之的病灶。

明代皇家的用度,钱从三个地方来:一是太仓,由户部掌握的国库;二是皇庄、皇店,也就是皇家企业;三是直接从州县拿,也就是上供和采造。前面两个渠道,财力都有限;后面这一个,则是无限的,只要有人活着,就能搜刮。

上供不说了,白拿。这采造,也有猫腻。从表面看是朝廷拨款,派官员到民间去买,实际上根本不按价值规律办事。向商人强行摊派商品数额,压价购买,所支付的钱有时不足市价的十分之一,名为买办,实则无异于白取。有的名义上按市价收购,而支付的却是一钱不值的“大明宝钞”(明成祖时期的纸币),也是等于白拿,搞得工商业者倾家荡产。

这个买办的过程,往往是宦官最容易捞钱的机会,所以历朝宦官都愿意鼓动皇帝买东西。张居正执政的当年,又有宦官崔敏建议买珠宝,被张居正坚决制止了。

他考虑到,奢靡之风总是从皇家兴起,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皇帝就得换换脑子。好在万历还小,孺子可教,于是他利用帝师的身份,不断教育皇帝要省钱。

万历是个典型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人物,当学生时还比较听话。张居正、冯保和李太后三人联手,用“礼教”牢牢地限制住了他。因此,万历初期的用度,还是比较节俭的。

所以古代的礼教这东西,也不是完全不好。“吃人”是一方面,“不许吃人”是另一方面,不可一概而论。

明朝中后期的皇帝,个个都张扬天性,其种种怪诞行为,足以证明,礼教的制约还是很有必要的。

张居正对小皇帝,就爱惜民力这一点进行灌输,不遗余力。

他的话至今读起来,仍震撼人心:“明主不应以天性所爱为乐趣,而应该以命运无常为恐惧。不应以天下来侍奉自己,而应以自己供天下驭使。”

这说的就是孺子牛。可惜,有几个“明主”真能做到?

新政之初,张居正反复对小皇帝唠叨的概念,是孔孟之道中比较有价值的部分——“民为贵”。他说“民常安乐而无患难”,也就是说,国难不是来自外侮,而是出自“民不安”。还是那句话:百姓安,则邦本固,外侮也就无患了。

民力有限,贪欲无度,总有一天绳子是要绷断的。

张居正教导万历,对秦始皇、隋炀帝,要看到他们恶在何处,引以为戒——那样的恶政,为何轰然倒地?因为恶政无常,因为天厌之!

小万历可谓相当懂事,常为张老师的话嗟叹良久。

万历初年,小皇帝打算派宦官到江南、广东采买丝绸和香料,都因有大臣劝谏,大大削减了原定的数量。

万历五年(1577)五月,万历为表孝心,想要重修太后寝宫。张居正立刻劝阻,上奏道:“如今宫室壮丽如故,足以娱太后。”不同意大动土木,万历也就作罢。

万历七年(1579),万历向光禄寺索要节余的十万两银,张居正劝阻无效,只得拨给,但上疏说:“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诏。”

什么叫“不敢奉诏”?就是我要拒绝执行。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张居正为了教育小皇帝,命户部进呈了财政支出的抄本,让万历放在御座旁,随时可以看看。他劝告万历说:“一切无益之费,可省则省。这样做,国用可足,而民力也可赖以稍宽。”

强国就是节省用钱省出来的,财政上都比着疯狂花钱的时候,这国家怎能强大?

这个道理,古今相同。细想,真是要让人嗟叹良久!

在张居正的坚持下,终“江陵柄政”十年,宫内的花销一直有所控制,财政危机得以缓解,民力也得到了休息。

从明末清初起,张居正的名声之所以越来越大,就是因为,人们对执政者成功与否的看法,渐渐只有一个标准了,就是看他是否做到了“安民”。

当百姓入不敷出时,为政者却华衣广厦,还要以搜刮为荣,难道真的以为天道不存了?张居正不会如此发昏,在执政期间,他为彻底整顿国家的财政,还将有一番较大的作为。</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