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大检查在各省也渐次铺开。万历九年(1581)正月,裁撤两京户部侍郎以下一百五十六个职位,同年还裁撤郧阳巡抚、顺天巡抚、湖广总兵等地方大员职位。整个“江陵柄政”期间,部、院、都抚一共净裁二百一十五个职位。
万历九年,又裁去各衙皂隶编制一百九十四名,加上因裁官而无形中裁掉的皂隶编制,等于共裁减皂隶六百二十二名。当时每个皂隶的劳务保障,每年需要约三十个丁壮轮流无偿负担,这就等于一年减少了一万八千多个丁壮的徭役。
经张居正的厉行裁减,大明的全国官员总数,大大减少了。万历初年文武官员的总数究竟是多少,史籍上没有统计资料。万历新政时期的情况,只能跟武宗的正德时期比较,后来有人估计比正德时减少了约20%以上,即文官减少了五千人以上,武官减少了一万七千人以上。文武官员的总数,从十二万余人压缩到九万八千人以内。
张居正裁减冗官,为国家省了俸饷,为老百姓减轻了徭役负担,上与下,都还是挺高兴的。但是,你夺了人家的金饭碗,也就是触犯了利益集团的利益,这是要了老命的事。此举在部分官僚中所引起的怨恨,于“江陵柄政”期间不断在积蓄,形成了对新政的阻力,并在张居正死后爆发了出来——这是后话了。
在新政时期,张居正为节省国用,还下力气整顿了驿站制度。
明代在全国都建有驿站,称为“驿递”,是个相当大的交通与通信网络。全长十四万多里,沿线每六十至八十里设一个驿站,全国共有驿站一千九百三十六个,此外还有一些急递铺和递运所。帝国就靠它们传送公文和转运粮物。驿站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接待出公差的官员。
驿站由当地官府管理,经费由官府向当地百姓摊派,过往官员住这种招待所,用马用车用人全免费。正因如此,使用它的官员越多,当地百姓的负担就越大。朱老皇帝考虑到了这点,曾规定,凡是驿夫和马夫,所承担的其他赋役,就要适当减免。同时控制使用驿站的官员人数,以免老百姓负担过重。
所以在开国的时候,不论多大的官,不是出公差,就别想使用驿站,而且所带的随员也有人数限制。驿站见到兵部或巡按开出的“符验”(勘合,即通行证),就予以接待。符验上对职务、到达地点、往返日期、应享受的费用、准许使用交通工具的数量等,都开列得很详细。
洪武八年(1375),开国功臣延安侯唐胜宗,因违犯驿站条例,曾被革去爵位。吉安侯外出擅使马车,也被朱老皇帝申斥,可见当初这套制度执行得还是很严的。
但制度只是制度,挡不住人腐败。时间一久,官员们都看上了这块免费的香饽饽。白吃白住,还能领出钱来,天下哪儿还有这样的好事?于是,假公济私乱开符验、超标准使用驿站等情况,愈演愈烈。到武宗正德年间,所有条例俱成一纸空文。官员往来,全都可着劲儿地用人(不用白不用)。一官出行,要用轿子一二十顶、杠箱八九十台。这么多的人和东西,大概需用民夫约三百人、马五十匹。
这个负担,放大到全国去看,那就太重了。时人有曰:“民财既竭,民力亦疲,通之天下,莫不皆然。”
应天府的龙江驿,是负责输送官方人员和物资过江的,这里的情况很典型。仅负责运输江南鲥鱼的尚膳司太监,就长期占用船夫一百二十名、所夫二百九十七名。其他针工局、巾帽局、提督织造、乐器监造等部的太监,也频频追逼民夫和船只,外加私人勒索,驿政不堪其扰。递运所大使李臻、李福无力应付,竟被迫上吊死了,妻子儿女流离失所。
那些不是出差而是干私事的官员,也盯上了这块肥肉。正德年间,宦官势力强大,一些大宦官的仆人外出办事,凭一张条子就可以从兵部拿到符验。百官也群起效仿。兵部和抚按干脆把开通行证当作人情来送。符验上不写身份、事由,又无人数限制,甚至连缴还日期都没有,是可以永久通行的。
官员们用这通行证,就可办私事,比如让亲友沾光、夹带私货,或者干脆转借给商人,捞他一票好处费。有更恶劣的,还每每超标准支取费用,其实就是变相勒索。总督胡宗宪的儿子,就是因为勒索不成而吊打驿卒的。
一个公共服务系统,哪禁得起这么压榨?站银不够用,就在本县加征,苦的还是老百姓。夫役们也忍受不了这重压,纷纷逃亡,一些地方的驿递系统几乎瘫痪。
这个为帝国行政服务的机构,就这样成了官员们免费的午餐。
驿递制度的弊政,影响可不小,说它已引发了帝国的财政危机,也不为过。
张居正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万历三年(1575)他下了严令,凡官员人等,如果不是奉公差,就不许借用符验。就算是公差人等,若轿杠夫马超过规定数,不问是何衙门,都不许供给。他要求兵部与各抚按,要敢于抵制非分要求,按章发出和收回符验,如有违规,严惩不贷。驿递官吏如遇到过往官员勒索,可以举报。抚按也要及时对违纪者进行弹劾,不许往小官吏身上推责任。就这样,张居正利用考成法,逐级有效地监督,奖罚随之,收效很好。
但是,慷国家之慨、讨好上司、笼络同僚及下属,已成官场潜规则。不让我借花献佛,难道让我自掏腰包拉关系不成,于是官场的惯性依旧,不是发个文就能制止得住的。不逮住几个处罚,等于只下了一场毛毛雨。
重申驿站条例的第二年,不少地方官在进京述职途中,还是违规使用驿站,张居正请旨予以训斥。但大明官员中,有人违纪的胆量大过天,万历八年(1580)仍有官员陆续违纪。这一年,张居正为此降了一批部、省级官员和知府的职,其中云南布政司左参政吴孔性,因擅用驿站被罢官。张居正采用的手段很猛,原则上是省部级降三级、知府降六级、知县革职。
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似乎脑袋生了锈,在这一年,居然上疏要求放宽驿传之禁,要捍卫行之已久的潜规则,张居正拟旨严厉驳回。
对于权贵扰驿,张居正也做了必要的抑制。孔子后裔“衍圣公”孔尚贤,有特权可以乘驿,而且是一等符验,朝廷待他不薄。可是这个孔圣的后裔,家风没能传承好,每年进京朝拜皇帝,都要带一百多人服侍,且必夹带私货,沿路又搜刮不已。到京朝觐完毕后,并不马上走,非把私货卖完再走。驿站不胜其苦,民间就更是倒霉,都抱怨衍圣公所过,百姓如遭遇“虏贼”。
张居正对这个不争气的孔子后裔,也没给面子,拟旨予以批评。并和山东巡抚商量,将衍圣公朝贺由每年一次,改为三年一次,省得年年来骚扰。
为政必贵身先,张居正知道自己作为首辅举足轻重,一举一动都是人家的榜样,所以他对自家人约束得很严。两个儿子回乡应试,是自雇车马。老父张文明过生日,他打发仆人背着寿礼回乡祝贺。弟弟有病需回乡调理,保定巡抚听说后,把符验送到门上,张居正给退了回去,说是欲为朝廷行法,自己不敢不以身先之。
经过一番雷厉风行的整顿,驿站负担大为减轻,站银需要量也跟着减少。这就意味着加给老百姓的摊派也减少了。据《国榷》书中的统计,从万历四年(1576)至万历十年(1582)四月,全国共减免站银近九十万两,折米二百万石。仅京畿一带驿站开支就省去80%。张居正对此很得意,说小民为此欢呼歌颂,不啻管弦之声沸腾。
是啊,好事当然会有百姓发自内心地欢呼。
大明的财政危机,还有一个原因,是宫廷消耗太大。国初朱老皇帝出身低微,尚能保持朴素。就连改建一座宫殿,他都要教训大臣:“朕今日所起宫殿,不事华饰,唯求朴素坚固,可传永久,使我的子孙能谨守此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