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品评历史上好的执政者的时候,常常会赞美他的个性与才干。其实,对于古代君臣来说,无论他的位置怎样得来,欲得后世的好评价,都只有一个评判标准,即:他是否做到了国强民富?
只要有这一件功劳就足够,历史不需要他有别的才干。如果这一点做不到,就不能算称职。
这就是我敬佩张居正的原因。
在中国的皇权时代,罕有他这样的清醒者。国强与民富,是担在他双肩的两副重担。别人想不起来做的,他想到了;别人不想去做的,他偏要做好。
一代代的王朝,几乎都在走一个路子。开国之初,因为殷鉴不远,前朝垮台的景象还能使新主有所克制,所以一般尚能爱惜民力,少收赋税,少设官职,百姓能过几十年安稳日子。到了王朝中后期,国家养官越来越多,官员胃口越来越大,钱就不够花了。财政危机,是王朝晚期的不治之症。
如何把这样大的一个王朝养起来?怎样才能弄到够用的钱?
不同的执政者,有截然不同的招数。
头脑简单的一种,就是提高赋税,从老百姓那里攫取。一道公文下去,不管下面如何哭爹叫娘,钱是可以收上来了,国库满了,朝廷与官员也有钱花了。但百姓又何以堪?揭竿而起的事,往往就发生在搜刮得太狠的时候。
贤明之君唐太宗了解这一点,他说:“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这并非什么天才之见,只不过说出了一个事实。
中国的成语有“杀鸡取卵”一说,取其意荒诞,不过是个比喻。可是现实中,蠢到这个程度的居然也有。杀了鸡,取了蛋,还要沾沾自喜。
聪明一点儿的执政者,就绝不会靠提高税率弄钱,相反,是要轻徭薄赋。百姓的负担不重了,自然就会有生产积极性。在农耕时代,不能小看老百姓的经济。平民经济一发达,土地开垦得就多,人口也就繁衍得多(养得起了)。田亩多了,人头多了,国家即便不增加税种,或不提高税率,税收也能增长,这就是很简单的“放水养鱼”。
张居正就属于较聪明的一类。他说:“古之理财者,汰浮溢而不骛厚入,节漏费而不开利源。”
什么意思呢?把你的臃肿机构减一减,把你的奢侈开支压一压。不要想着怎么从老百姓那里弄到“厚入”(很多的钱),尤其不要变着法儿地“开利源”(新增收税、收费项目)。
张居正对一些官员的麻木不仁,尤其不齿——该为百姓做什么,一窍不通,但是对如何从百姓身上弄钱,却有超常的天赋。嘉靖年间,因国用不足,朝廷在江南一带加赋,地方各级官员趁机多征(为中饱私囊),民不堪其苦。当时请假在家的张居正,目睹民间疾困,就曾说过:“要想物力不匮乏,最好是省征发。”
官员们要是互相比着看谁征的税多,那百姓还能喘得过气来吗?
究竟是以征税多为荣,还是以征税多为耻,就看这把尺,是在谁手里拿着了。
大明帝国的钱为什么老是不够花?《明史》上说:“国家经费,莫大于禄饷。”也就是养官和养兵的花费太大。明中期以后,官俸的支出有时甚至能占到全年财政开支的三成。
官多,花费当然要大。洪武年间,设立官职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务求精简,全国的文官只有五千多人。到后来,为官成了一种优越的生存方式,可以靠着当官过上好日子,人人就都想往衙门里钻。冗官冗员,像泡沫一样疯涨,文官到正德年间就涨到了二万多名。
明朝的武官就更不得了。武官因为是世袭制,子孙后代只要通过了考试,国家就得授官。编制满了怎么办,只好添加大批无实职的带俸武官——反正得养着。明初武官有二万八千人,到正德时猛增到十万人。
这样多的官,有什么用?没用。朱老皇帝在世的时候,官员数量少,机构简单,但是并不影响行政效率。据史载,当时政无不举,令无不行,事妥民安,未尝失误。如今疆土未扩大,人口未增加,倒是官员繁殖得快。
除了官员的工资,老百姓还要负担官府的大量劳役——给官员当皂吏(勤杂工)。多半官员使役的人数,都比规定的要多,有时一个官要用七八十人为之服务。老百姓连干自家活儿的时间都没有了,甚至一户人要为三五家服劳役,一家人要去三四处服劳役。最极端的例子是,朝为轿夫,午为扛夫,暮为灯夫;三夫之劳未已,转眼又要为纤夫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明朝的宦官,也是一群能吃的蝗虫。史载,南京守备太监一人上任,允许带家人、兄弟、子侄一百多人到任,全部由官府供养,真是一个人保障全家。到嘉靖年间,大明的宦官已经达到一万二千六百人。这么多人,官府要从头管到脚,每年光吃米,就要吃掉六万石,另外还要领走俸米十五万石。
这么多的官,怎能不把朝廷吃穷?朝廷又不是生产机构,最后的负担,还不是落在了百姓身上?
嘉靖皇帝登位之初,头脑还算清醒,他说:“如今天下诸司官员,比旧时要多。我太祖初时并无许多,后来增添冗滥,以致百姓生计艰窘,日甚一日。”这还算句人话,可惜他后来越来越糊涂。
隆庆年间,朝政初现清明气象,徐阶、李春芳和高拱,都曾进行过一定规模的缩编。但是反反复复,割了的韭菜又长,算下来只裁了二十八个职位,效果不是很大。
张居正当国,下手的力度就大了,首先是对南京的闲衙下手。国初,成祖迁都北京后,在南京留下了一套与中央机构大致相仿的留守机构,这就是明朝独有的“两京”制度。不过南京的所谓六部九卿,有高位而无实权,多半是养闲官的。张居正指示吏部,南京官职如果出缺,非紧要者,不必全都补上,以“虚其位”而达到裁员的目的。
俺答封贡后,外部威胁解除,军政大事减少,张居正认为解决冗官的时机已经到了,于是开始大规模精简机构。万历八年(1580)十月,他令吏部遍查两京衙门,有冗滥者尽行裁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