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遥看戚家军旌旗猎猎

张居正“江陵柄政”十年间,最值得人称道的还有善用将帅、安定边陲之功。

在隆、万交替之际,大明的天下,还不能算四方晏然,各处仍时有闻警,这都是正德、嘉靖两朝留下来的烂事。

那两位自我感觉良好的皇帝,在国防决策上,实属低能儿,对外战略完全短视,忽战忽和,缺乏长期打算。对所起用的边将也是信疑不定,很难让人愿意卖命。仗要是打输了,那就都是下面的错儿,蓟州前线在十七年中,竟更换大将十人,没有一个不是获罪撤职的。总督王忬与杨选两人,还因吃败仗而被皇上杀了头。

只有低能的下属,没有低能的上级。皇帝的心理倒是平衡了,但事情却毫无起色。

兵备松弛,到了近乎儿戏的程度。

军官们普遍强迫士兵服劳役,十分残苛,导致兵卒大量逃亡,当官的正好吃空饷。以京军、边军的编制论,合计有一百万,但实际有多少鬼才知道。以京军为例,嘉靖时的编制是十四万,按人头一个个数的话,只有不到六万,而能打仗的,大概也就二万。

明初的军屯,到后来已无法生效,攒不出军费来,军费均由财政支出。一年军费七十余万两,一打仗就超过百万两,那就要占全年财政总支出的七成。从太仓发放到边境的军饷,年年不足用。这么大个包袱,哪个背得起?

花这么多银子,要是养一批精兵,也还不算冤枉。可是大明的军人情况如何?几近儿戏!军官都是世袭,吃惯了空饷,骂惯了士兵,哪里懂得带兵?一遇检阅会操,就临时拉来一批老百姓充数。兵部的大员下来,检阅阵前,只是一片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兵部官员受了贿,也不见怪:儿郎们还好嘛!

这就是大明军。无怪在庚戌之变时,京军一听说要出城“打鞑子”,竟人人号啕大哭!

边防溃烂,这“溃烂”二字,一点儿都不过分。

“燕然未勒归无计”,前人所忧,也正是张居正之所思。

就在入阁那年,隆庆元年(1567),仍有一次俺答兴兵犯境,兵锋直薄北京城。经过张居正与高拱经略,边防才有所复振。到张居正完全执掌了最高军事权之后,就更是加紧调兵遣将,整饬武备。大明的千里边防,渐渐竟然有了一支虎贲之师!

书生稳坐帐中,决胜千里之外。张居正在入阁后的十六年中,与边防将官频频通信,指点机宜。这些函件舍弃了公文套路,事无巨细,详为谋划,在他的文集中收录有百余封。

他知道,在前方的将领选得好不好,是边防安宁不安宁的关键。他选将,要的是既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的那种。他用将,是授予大权,令其坐镇要害,统辖一方。用之则不疑,即便有什么无关大局的错儿,也是曲为维护。

有了称职的统帅,自会有不怕死的大将。

有了称职的大将,自会有不怕死的部伍。

那时,四方皆有将星熠熠:俞大猷、谭纶、戚继光、李成梁、王崇古、方逢时、殷正茂、凌云翼……均为一时之雄。北虏南倭,对此无不心生惧意。边防上的形势,开始由危转安了。

这其中,张居正对戚继光、李成梁两位著名将领的使用与关爱,不能不细说一下。

戚继光是山东登州(治所在今山东蓬莱)人,字元敬,号南塘。他出身于军士家庭,十七岁时承袭父职,任登州卫指挥佥事,负责海防,也就是对付“南倭”。戚继光少年时便有雄心壮志,曾赋诗曰:“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嘉靖三十一年(1552),戚继光应考山东武举,在数百人中脱颖而出。次年夏,被提为山东都指挥佥事,参与当地的海防抗倭。此后十余年间,辗转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再到广东,到处留下“戚家军”的赫赫威名。

张居正入阁后,调戚北上,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之事。这是为戚继光特设的一个职务,本意是让他能够带更多的兵,但因为和三镇的总兵官权力划分不清,诸将多观望。于是兵部将他调任蓟州总兵官,能实际控制一镇的军队。可是这样一来,名衔却有所降低,戚继光为此怏怏不乐。张居正那时还只是一普通阁臣,不能直接改变这一状况,便说服隆庆皇帝,改任戚继光为总理练兵兼镇守,可以节制昌平、保定两镇总兵,便于练兵。

戚继光是一名罕见的将才。据王世贞说,他从军三十年间,未曾有一日不披坚执锐,总是与士卒共命运于矢石之间。《明史》中也说:“戚继光用兵,威名震寰宇。”看来他是从来没玩过虚的。

戚继光初到北边,见北地边军纪律松弛,就与谭纶一起调来三千浙兵。浙兵都由他一手训练而成,纪律严整,可充军中骨干。刚到北边那天,正逢大雨,三千浙兵伫立雨中不动,从早至暮,有如树林。北方边军看见,无不震骇,才知道军令如山是什么样子!

戚继光不负张居正重托,到北方后,轮训三镇边军,使其声威稍壮。又从沿海招募贫民屯垦,解决了军粮问题。

他有堪称天才的两大发明。一是“马、步、车”协同作战。在平原地带,鞑靼骑兵锐不可当,不好对付。戚继光临阵时,便以数十辆车围成堡垒,马步军掩藏其中。敌至,骑兵突出厮杀,车辆则趁机列好阵。

一旦敌方大军逼近,骑兵便迅速退入车阵中。待敌骑突入近前,则阵内火器万枪齐发。打得敌人焦头烂额。步兵则见机杀出,手持拒马器与竹制的锐利长矛,一字排开。敌骑兵冲入,收不住脚,顿时人仰马翻,不一会儿就队形大乱,纷纷溃散。车后的骑兵,便在这时跃出追击,撵他个屁滚尿流。

以此制敌,昔日蒙古铁骑闻风丧胆!

第二个发明是修筑空心敌台。北京一带原来的边墙,是明初大将徐达所筑(并非秦长城)。嘉靖年间又陆续修过,但年年有损坏。戚继光认为,蓟州边防绵延二千里,只要一处有缺口,整个边墙就都是废的,而年年修,年年有塌陷,纯属浪费。他提议,最好跨墙修建空心台,也称“敌台”。高五丈,中空,里面三层,上有雉堞(垛墙),内可宿百人。里面铠甲、器械、粮草俱全,士兵居内可守望,也可跑出来,迅速集结成野战军。

张居正对此给予了无保留的支持,亲自督促建造。从居庸关到山海关,共修了敌台一千二百个,又从后方调来浙兵九千人负责防守。

巍巍边防,此时只见千里连营,戚家军大旗猎猎飞舞!

大明原来的软腹部——蓟州,成了铁打的壁垒。

史载,北边一时守备坚固,敌不能入,都转到辽东去了。过去俺答入寇北京郊区的事,做梦也别再想了。

戚继光不仅会带兵,亦能作文,有诗集名曰《横槊集》。时人说他在军中,常于灯下读书,每至夜半仍不释卷。待兵事稍闲时,就登山临海,对景赋诗。

——好一个能文能武的大将军,真可谓猛士一出燕山,万里尘埃皆静。

可惜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安稳。戚继光成名以来,外界非议不断,实际上很受了些窝囊气。若是大家批评他不廉洁或盛气凌人,倒也罢了,该人确实有这类毛病;但挑剔他的人,专从军务上故意掣肘。

戚继光刚刚北调时,有的督抚和兵部的一些人,就看不惯。他们无法否认戚继光的平倭战绩,就说南兵不适合北边。张居正明确表态说,戚继光才智并非拘于一局,在南方行,在北方为何就不行?

隆庆那几年,由于戚继光治军不合一些要员的口味,触犯了当道,几乎遭灭顶之灾。张居正坚持“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及时给予了援手,使得戚继光能脱离险境,并有施展的余地。

张居正任首辅以后,把与戚继光友善的谭纶调为兵部尚书,又把自己的得意门生梁梦龙调去接任谭纶为蓟辽总督。这样,戚继光上面下面就都有了人,再有什么非议,自然有人给挡住。

对戚继光性格上的弱点,张居正看得很清楚,每每去信予以劝导。反复告诫他不要与人争功,不要无谓冒犯上司。这些劝说,使得气量狭窄的戚大将军有所收敛,适当地把尾巴夹了一夹,免去了很多麻烦。

士为知己者死,万古如此。张居正不但懂得如何治军,更懂得驾驭人心。对比来看,以为有了点权势,下级就一定要谄笑的,显然是自信不够。

首辅对一名边将,能如此耐心指点的,前所未有。想那戚继光一介武夫,怎能不甘愿效命?

平素在军中,戚继光乐与士卒同甘苦,每战之后,必亲自慰问伤残,祭奠亡灵,致使全军为之泣下。他镇守边关十六年,“北虏”不敢犯。在张居正执政时期,以军功升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后又晋升太保,终成一代名将。

张居正倾注心血颇多的另一员猛将是李成梁。

李是朝鲜裔人,内附大明已有四代之久,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他自幼生长在辽东,深谙鞑靼土蛮部的虚实。隆庆元年(1567)时,土蛮部进犯永平府,他援救有功,以参将升副总兵,协守辽阳,从此崭露头角。隆庆三年(1569),斩敌酋张摆失。隆庆四年(1570),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大举入侵辽东,大明总兵官王治道战死,辽东全线告急。李成梁继任总兵官坐镇辽阳,临危不惧,积极修工事,选将校,招健儿,稳住了局势。

《明史》中说他“英毅骁健,有大将之才”。此言不虚,他确实有一肚子奇谋。自此之后,李成梁所部便转守为攻,于隆庆五年(1571)夹击来犯之土蛮部于卓山,斩首五百八十余级。这在斩杀敌人十数人就算大捷的明后期,简直是立下盖世奇功!

到了万历年间,李成梁破敌之役更不可胜数。万历三年(1575),鞑靼泰宁部的炒花,纠集两万骑南掠永平、沈阳,李成梁率火器营迎头痛击,歼敌上千。

万历六年(1578),李成梁率军趁夜出塞,长途奔袭二百余里,直捣泰部进犯大军的营地——劈山营,斩首四百三十级,是为“劈山营大捷”。

万历七年(1579),土蛮与泰宁部的速把亥,两部人马合驻红土城,分兵进攻锦州、义州。李成梁趁夜出塞二百里,直抵红土城,斩首四百七十余级,此为“红土城大捷”。

万历八年(1580),鞑靼千余骑,从永奠入侵。李成梁又出塞二百余里,斩首七百五十级,尽毁其营垒。

类似这样奔袭二百余里,斩首数百级的战例,在这里难以逐一尽数了。

这一幕幕景象,为大明边关百年来绝无仅有。

辽东平原上,烟尘滚滚,大明军旗所向披靡。土蛮精锐全没了惯常的威风,被杀得七零八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昔日明军被动挨打的局面,已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