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治国怎能不以治吏为先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当张居正位极台鼎、独步政坛的这一刻,不知他是否在夕阳中登上过东华门。如果曾有这样的闲暇,他就能看到,京城九门,那浩茫如海的烟霭……

从这里伸展开去,是何其辽阔的疆土!

河山雄浑,哪里不是生育蕃息、牛羊被野?

这样一个老迈的帝国,将如何重生?如何奋起?将怎样在万丈尘埃中洗涤一新?

张居正从江陵地方的一个书房里,走到了这个制高点,以孤独之躯,横对天下之变,他是从哪里来的这无比勇气?

“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没错。当年他一个青衫学子,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国之兴亡,真的只系于匹夫的肩头吗?难道,高位者反倒可以不顾了吗?

少年时,曾无数次念叨过“肉食者鄙”;如今自己成了肉食者,该当如何自处?

海内多颓靡之政,纲纪已土崩瓦解。各路当道者,不知忧患,还在恣意地自己掘自己的坟墓。士大夫做了官,不问民生,只问钱途,哪还有半点儿苦读时代的神圣感?

张居正却不然,尽管猜疑误解者颇多,他内心的执念却一直没动摇过。他要攘臂而起,不从浊流,要捣破眼前这醉生梦死的局!

他受过申不害、韩非法家思想的浸染,相信只要“大破常格,扫除廓清”,天下之弊不是不可除,沉陷的人心也不是不可救。

关键是,从哪里开始救起?

他说:“事有机,政有要。”这个机要,其实就是“安民生”。

大明帝国,确有很多事情不可思议:皇家富有四海,四海却民不聊生。想那上古时候刀耕火种,先民们尚能温饱,且有余兴手舞足蹈。而今百姓则疲于奔命,苦于谋一粥一饭,其中原因又在哪里?

——有残民枉法的官,就有嗷嗷待哺的民;有视百姓为草芥的统治者,就有视官吏为仇寇的布衣。

张居正早看出:患不在盗贼,而患吏治之不清;安民之要,唯在于核吏治。民的问题,还在于官有了问题。

当时的官员,腐败、颓靡到了什么程度?

请看张居正对他们的描述——虚文浮夸相沿成习,剥下奉上以求政绩,奔走趋承以图升迁,强行摊派以谋达标,敷衍草率以推罪责。

真是活画出一群庸吏的嘴脸。

明代官场的冗员之多,膨胀之速,堪称惊人。到正德年间,天下有文官二万四千人,武官十万人,廪生(享受官府供给的生员)三万五千八百人,吏员五万五千人。全国收上来的税粮约二千六百万石,还不够给他们发俸粮的。以至于王府缺禄米,卫所(驻军)缺月粮,边防缺军饷,各省缺俸廪(薪俸粮),成为常态。

张居正在隆庆年间,就曾建议:与其拖欠俸禄,上下都烦恼,还不如裁掉一批冗员,以节省俸禄钱。

俸禄虽然有拖欠,官僚们却照样活得很滋润。明嘉靖以后,官场贪风大盛,从首辅到吏员,无不贪贿。当官竟然成了一场贪污竞赛。

据《新会县志·风俗篇》载:正德、嘉靖年之前,有两袖清风的人辞官回家,邻里都纷纷慰劳,啧啧称赞;如有贪官回乡,众人皆耻于与之来往。嘉、隆之后,风向大变,有官员退休,乡人竟不问人品,唯问揣了多少金回来。人们相与嘲笑的,就是那些清白贫穷的“傻官”。民心若此,可见官风如何!

这群贪官,吃了,拿了,又不干事。以至苟安于位、但求无过、多敬上司、少惹是非等等,竟成了官场上的信条。上下应对,都是官话,对于民间疾苦,却一如盲聋。

顾炎武曾说:那个时候,贪污巨万(上亿)的,只不过被罢官。连微不足道的刑名小吏,都能富得流油。何为“至上”,何为“小道”,全都颠倒了。

这样一批无良、无廉耻的官吏,如何能当得起强国富民之责?

张居正早把他们看透了。他说:这一群人中,实心爱民、视官事如家事、视百姓如子弟者,实不多见!

那么,面对这样一个庞大的集群,又该从何处下手才是?张居正认为,“稽察吏治,贵清其本源”。何谓“本源”?张居正说:“一方之本在抚按,天下之本在政府(内阁及部院)。”

——不是吗?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有督抚、部院带好了头,下面才可能克己奉公;上面的要是放手贪贿,下面的当然就更加肆无忌惮。

至于整顿的时机,他认为应是新君即位时,因为这个时候,人心皆有所期待。民心可用,舆论可恃,那就是向弊端开刀的好时机。若是优柔寡断,或只打雷不下雨,则会大失人心,导致惰政依旧、政局窒息,后再欲振之,则不可得。

张居正决心出手了,否则这批蝗虫,必将把国家吃垮。

他为大明帝国的改革,所布下的第一颗棋子,就是“课吏治,信赏罚”。先提高行政效率,让国家像个国家。

不然的话,帝国这辆老旧马车,连车轴都要锈住了!

当初朱老皇帝建立这个帝国的时候,刚刚脱离农民身份不久,民间疾苦,仍记在他心头。那时朱元璋说:“从前我在民间时,见州县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我从心里恨透了。如今要立法严禁,凡是遇百官贪污、蠹害百姓的,决不宽恕。”

他之所以用严刑峻法来对付贪官,本心还是想实行恤民之政的。可惜在皇权专制下,求清廉,讲民本,无异于缘木求鱼。当官是享受,没好处谁当官?百姓噤口,谁来鞭策?朱元璋到最后,陷入了与武则天一样的困惑:为何杀人如麻,贪官仍前仆后继?前任被剥的皮,就在官府公座旁,后任却贪渎照旧,安之若素。

儒家讲中庸,官场上尤不喜偏执,在开疆拓土上、在与敌谈判上、在物理探求上,总是适可而止,以退让而求平稳,以无为而胜事功;唯有贪污之欲,却好似永无止境!

不知那些贪腐之徒,背着三生三世都用不完的金山,要到哪里去?

性好贪渎,却又冠冕堂皇。古来堂堂州县衙门里,皆有匾额、条幅等,上书座右铭式词语,曰“正大光明”,曰“明镜高悬”,曰“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但是,可曾有几人,能把这些词语当真?

正如当时人所言:“下民易虐,来的便著。上天难欺,他又怎知?”

嘉靖年以来,苍天盲了眼,看不见国家养了一群硕鼠,但张居正看得清楚。

他在担任首辅十七天之后,代皇帝对百官拟了一个诫谕,明示正大光明之途。这个警告谕令说:“近年以来,士风败坏,纪律松弛,致使有人钻门觅缝,以作为捞取好处的途径;有人拉帮结伙,公然施展排挤之术,污蔑老成廉洁的官员为无用,夸赞奉承奸诈之徒为有才。用人之道,全在爱恨恩仇,遂使国家的任免官吏之权,成了臣僚获取酬谢的资本。”

点破了官场贪庸的积弊之后,张居正以皇帝之名,下了决心:“朕即刻就要大事扫除,以廓清乌烟瘴气。各衙休得以自家好恶为标准,开枉法之门。部院司曹应当分好工,以替国家分担艰难,监察科道须以公心为是非,各进直言,以供朕咨询。”

他在给李幼滋的几封信中,更是明确表达了决心革除百弊、振兴国家的大志。他说:“今部署已定,以后仍当综核名实。”所谓核名实,就是核查官员究竟能干不能干,做了多少事,与其官职相不相称。他认为,不考核成绩,怎能知道一个官员有多少真才干?

张居正也清楚,此去前路,不会有真正的知己与盟友。敢为天下先者,从来就是“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但这一切,他慨然受之,即便遭受怨谤,也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