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晨刺客直奔皇帝而来

这是一件考验人性底线的事件,倏忽而来,令人惊愕。

张居正经过半年才稳定下来的局面,因此事陡起轩然大波,令他取舍难定、犹疑再三,这在他一生的行事中为仅见。

往前一步是什么?

他也有惶然的时候。

事发万历元年(1573)正月十九日。凌晨的夜幕中,万历皇帝被母亲叫醒,乘坐软轿,出乾清宫上朝。轿子刚出乾清门,从西阶上猛然下来一个人,身穿太监服装,慌慌张张直奔轿前。守门兵卒见势不对,立刻虎狼般扑上前去,三下五除二擒住。

皇帝队列连忙停下。一片鼓噪中,兵卒对该嫌疑人员实施搜身,结果搜出绑在腋下的刀、剑各一把。

宫禁之中,竟然混进了刺客!

此人虽然下巴上没胡须,穿的也是太监衣服,但面孔陌生,没人认识他。

大胆!随值的太监与兵卒心有余悸,喝问该嫌疑人:“叫什么?哪儿来的?”

该人略有迟疑,立刻有无数的拳脚上去伺候。最后他吐出两句话来:“小的我叫王大臣……家住南直隶常州府武进县。”

此外,打死再没有二话了。

皇帝重新起轿上朝去了,事情交给冯保处理。

话是再问不出什么来了,冯保照直汇报上去,万历亲笔批了个旨:“王大臣拿送东厂究问,此外再派当差的校尉,去着实缉访了以后,来回话。”

让东厂这帮鹰犬来治他!

我们也许会纳闷儿:警卫森严的皇宫,如何混进了外人?其实这事,也不算蹊跷,高墙虽然跳不进去,但门是可以混进去的。

按照《明会典》,文武百官进宫办事,须出示“门籍”,也就是腰牌,上面注明姓名、籍贯、官职。这是皇宫的特别通行证,进宫时交给卫兵,出来时取走,太监也有这东西。

既然有通行证,就有可能假冒或转借。一些想混进紫禁城的人,自然会有办法。有的人借了太监亲戚的衣服,早上混进去,晚上再出来,居然也没事。

皇宫里有近万间房子,哪里看守得过来?于是有那胆大的,混进来后,晚上在里边找个偏僻旮旯过夜,第二天再混出去,亦无不可。

天下事就这么无奇不有。那么,他们混进皇宫来打算干吗呢?

所幸,他们绝大多数没什么政治目的。有的,就是想开开眼界,回去好在被窝里跟老婆吹吹牛。还有的,想进来发点儿小财,顺手偷个金碟子金碗什么的。

《明实录》里记录了不少这样的稀奇事。对这些人,一般处理得都比较宽大。皇帝也理解:老百姓嘛,就这素质。轻的,打一顿屁股就放人;情节严重的,则发配充军,没有一个是判死罪的。

王大臣就是这么一个不守本分的人,异想天开,跑进了大明朝的心脏。他被带到东厂以后,被特务们一顿暴打,立马就招了。

他说:“我本名叫王章龙,是从戚继光戚总兵那里来。”

难道是戚继光派来的刺客?

难以置信!

张居正听到冯保那边传来的消息,惊出一身冷汗来!戚继光是军中要人,手握重兵,是他张居正安放在边境的一颗重要棋子。这消息要是走漏出去,于自己极为不利,且容易在戚继光那里激成意外之变。

他连忙叮嘱冯保:事关重大,不能再让那家伙乱咬了!

其实,这王大臣与戚继光一点儿瓜葛也没有。他本是常州的一个无业游民,跑到戚继光的兵营前,想要投军,人家没收。他没办法,只好流落到北京。后来给一个太监当了杂役,干了不长时间,就偷了主人的衣服穿上,偷偷混进了宫。

他深更半夜揣着利器潜入皇宫,目的何在?有关的史料均不记载。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就闯了进来。十九日天快亮的时候,刚好碰见皇帝上朝的队伍,王大臣生平没见过这等威仪,给吓得不轻,想找个地方躲一躲,结果反倒惊了圣驾。

冯保接到张居正的建议后,觉得有道理,但他由此产生了一个念头:牵连戚总兵当然是不妥,但是可以让这家伙去咬别人。

谁?头一个,就是那不识相的高阁老。

高拱虽然下了台,但余党还在,他本人也有可能东山再起。这个风险根苗,必须连根拔除。

如何才能消除隐患呢?唯有把人搞死!

都说无毒不丈夫,我冯保虽然已经不是丈夫,但毒却是一点儿不能少的。

王大臣啊,你就是上天送来的一柄利器。

冯保想好了主意,就再次提审王大臣。他屏退左右,关上门窗,低声对王大臣说:戚总兵的事,不能再胡说了,要说就说是前司礼监陈洪公公主使,受高阁老之命前来谋刺皇上。你小子只要照这个路子招认,保你高官得做,富贵一生。否则,活活打死!

这王大臣,本来脑子就不大够用,哪里禁得住这样哄骗,居然就答应了。

冯保大喜,决心把这事情办成铁案。他叫来心腹亲随辛儒,赏了二十两银子,让他去东厂监狱,和王大臣同吃同住,一句一句教王大臣假口供。

果然,再次过堂的时候,王大臣有了新的供述:“是高阁老的家奴李宝、高本、高来三人与我同谋的。”

冯保闻报,可能心里会一声冷笑:世界上的事哪有真的?谁在台上,谁就是爷,这就是真的!

他立即差遣东厂缇骑(校尉)四名,飞马驰往河南新郑县,对前首辅高拱实施监视居住。

四位缇骑,马不停蹄赶到新郑,先去了县衙。这东厂缇骑是什么身份?是东厂派出的执行任务的校尉。从名义上,虽然东厂归宦官所辖,而锦衣卫归皇帝直辖,身份好像是锦衣卫高一些。但宦官常年在皇帝身边,吹风、汇报,那不是锦衣卫官员能比的。久之,东厂地位便在锦衣卫之上。后来的年头里,锦衣卫官员见了缇骑,都是要行跪拜礼的。

这时,知县见了缇骑大人,唯有诚惶诚恐。缇骑吩咐,此行是为监视高阁老而来。那县官忙不迭派了一干衙役、捕快、牢头,把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一只鸟儿也别想飞出来。

却说高府里的人,看见衙门的人出动,围堵上门,都心知不好,仆役丫鬟一哄而散。高拱本人则以为这是皇上要治他死罪了,一声叹息,找出绳子便要上吊,家人连忙死死把他抱住。高拱无奈,只好硬起头皮,出来问几位缇骑大人:“你们想要干什么?”

四位缇骑见了高阁老,倒也十分有礼貌,答道:“我们可不是来逮您的,是怕此事惊吓了您老人家,特意前来保护的。”

高拱明白了暂时无性命之忧,才稍微安下心来,但仍是恨恨不已。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道理古今皆同。过去堂堂的朝廷重臣,就这样,被一个“宦竖”搞得死去活来,真是天理何在呀!

这件案子,来得如此扑朔迷离,当时舆论认为,其中大有不可解之处。王大臣不过一潦倒流民,私穿太监衣服混进大内已属离奇,却又身怀利器,究竟意欲何为?《万历起居注》和《万历以来首辅传》都认为:所谓“搜出刀剑”云云,系冯保事后栽赃。当然,这也可以聊备一说。

事态仍在扩大。三天后,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张居正上奏,代表内阁就此事表态。他说:“发生这样的事,臣等不胜惊骇。经商议,臣等认为,宫廷之内侍卫严谨,若非熟门熟路者,岂能如此顺利接近圣驾?王大臣所为,显系蓄谋已久,中间又必有主使勾引之人。请下旨责令东厂即行缉访,务得下落,杜绝祸本。”

这个奏本,据当今有关学者推测,显然是冯保已就构陷高拱的意图,与张居正通了气。张居正不仅同意,且予以配合,先以奏疏方式大造舆论。

皇帝哪里知道这些猫腻?既然大内都能混进外人,当然要查。于是马上批复:卿等说得是,照办。当天守门的太监和卫兵,也要拿下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