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晨刺客直奔皇帝而来

待朱希孝刚一到东厂,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忽然就黑云压城,风雨大作。东厂内的审案官吏们不禁为之色变,一时人心惶惶。

对此案早就持有异议的东厂理刑官白一清,对两位东厂的问官千户说:“天意若此,你们就不怕吗?高老是顾命元老,这事本来与他无关,现在却要强诬他。你我都有妻子儿女,做这种事,他日能逃得了被砍头的结局吗?你二人受冯公公厚恩,当向他进一句忠言。况且王大臣供词前后不一,你们为何在结案文牍上写‘历历有据’?”

两位问官面面相觑,只得解释说:“‘历历有据’是张阁老亲笔改的。”

不一会儿,冯保也到了,会审当即开始。

东厂问案,照例是打了再问。十五下杀威棒是少不了的。这一打,王大臣不干了,大叫道:“说是给我官做,永享富贵,怎的又打我!”

冯保喝问:“说,是谁主使你来?”

王大臣这时已有了一定醒悟,怒目圆睁,冲着冯保说:“就是你主使,你难道不知晓?为何又来问我?”

当场打脸,直截了当!冯保差点儿没气晕过去,只好强挺着问:“你说你认识高阁老,是怎么回事?”

王大臣又是一跳:“不是你教我的吗?我怎么能认识高阁老?”

冯保此时,脸已气得成了猪肝色。

朱希孝见场面太尴尬,连忙接过去问:“刀剑从何而来?”

这王大臣,虽然智力有点儿问题,但是他琢磨,假如按照冯保所说,承认谋刺皇上,反而能做大官,这里面的逻辑不大对头啊!于是索性咬住冯保不放:“是冯公公的家奴辛儒给我的。”

朱希孝怕再审下去,冯保要收不了场,便厉声喝道:“胡说,连问官都敢攀扯!该打!”

说罢,拉起冯公公就走,审讯不了了之。

冯保被气晕了头,越发不肯罢休,回宫后,面奏万历说:“陛下,臣已查明,是高拱主使行刺!”

他话音刚落,宫内一位七十高龄的殷太监,猛地跪在万历面前,说:“万岁爷爷,您别听他的!高阁老是个忠臣,怎么能干这等事?他一个大臣,荣华富贵都有了,若要行刺万岁,他图的是什么呢?这绝无可能!”

殷太监随后又转头,对冯保说:“冯家,万岁爷还小,您积点儿德,好好扶持万岁。高老是忠臣,受了顾命的,谁不知道?是张蛮子想夺首相做,要诛灭高老。你我是内官,又做不了外廷的官,你跟着张蛮子忙个甚?你现在要是做了这事,将来一旦翻案,咱们内官一定会受牵连,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可万万使不得!”

冯保听了这一席话,脸色骤变,想发火,却无言以对。

他退下后,刚好碰见太监张宏。张宏也劝他:“此事万万不可为!”

冯保这才感到,眼前的这堵墙,怕是绕不过去了。思前想后,决定罢手。他派人给张居正带了话去:“宫内有人跟皇上说了话,事情办不下去了。”

第二天,张居正就下令,将王大臣从东厂提出,转交刑部,由三法司会审。法司的动作相当快,当天就提审。但是他们发现,王大臣已经被人强灌了生漆,成了哑巴,无法吐出任何口供了。

究竟是何人干的,各种史料的说法不一,无非是说,显然是张居正和冯保两人之一。

二月二十一日,三法司再审,也不问话,只拟了闯入宫禁罪,建议斩首,将此案果断了结,任何人不再涉及。

这正是张居正最希望的结果。他立即依据法司意见,上疏请求允准执行。

由此,这个王大臣,就成了古史上最有名的一位流民。

此事的前前后后,令人惊心动魄,忽焉而起,忽焉而落,说明万历年之初的张居正,终究还是怕众口喧哗。在这世上,人心,初看是最没有力量的一种力量,但是一旦全面爆发,其势也万难阻挡!

张居正在舆论面前及时让步,既保全了自己,也保住了冯保,尽管二人在名誉上已经失了不少分。

史载:因为此事,举朝皆厌冯保。

盟友之污,即是己污。如此拙劣的诬陷,无疑是第二个“风波亭”,险些让张居正成为历史上的第二个秦桧。

看来,权臣自可用权,但心术毕竟不可太歪。

王大臣一案,叙述得较具体的,莫过于高拱晚年所著《病榻遗言》。此书内容,虽不免掺杂高拱较多的个人情绪,但证之《明史》《万历邸钞》《万历起居注》《明神宗实录》等七八部书,情节大同小异,可见高拱所言,距事实并不远。

高拱在回忆中,曾实指张居正企图将他灭族,事不成后,却又自鸣其解救之功。这一点,应是不谬的。

而张居正事后,在给友人的信中,只是再三强调,此事全赖他力挽狂澜。

后来天启年间的大学士朱国祯,是过来人,曾亲历此事,有比较公允的看法。他说:“看来张欲杀高,是无疑的。但张似不应如此愚蠢,或是当中有小人加以利用,也未可知。另还有一说,此事全出于冯保的主意。”

王大臣一案,轰动中外,连朝鲜使臣也有耳闻,记下了王大臣案在北京城的民间说法,说是在京城,提及构陷者是何人,“道路之言,皆指太监”。

此案内中一些详情,永远不可为人所知了。各种著作中,也有一些不一致之处。譬如,曾有人说,辛儒秘密给王大臣送去蟒袍与刀剑,剑柄上镶有猫眼石,诱惑王大臣以此为作案物证。这么做,是为了加重此案的分量。

还有的书上说,朱希孝在东厂会审时,曾令王大臣辨认混杂在人群中的高拱家奴,王大臣茫然无所知。以此确知,他的口供均系捏造。

此案对高拱来说,可算是因祸得福。因这次诬陷失败,张居正与冯保,后来一直未敢再对高拱下手,以避清议。因此,高拱得以安享晚年,在故乡整理和写作了大量著作,留下了一些有价值的文献。

从对此事的处理上,我们还可见出,张居正在应对突发事件时的一个特点,就是易于感情用事,反应较为冲动。这与他平时的沉稳极不相称,几乎判若两人。这个特点,在以后还会数次出现。

此外,张居正历来有收买人心的一套手段,既做了事情,又不肯承认,反而标榜自己是解铃人。不过这种自辩,往往功效不大,掩耳盗铃而已。

最后还要说的是,张居正在阻击政敌时,往往在紧要时刻良心发现,不肯出手致命一击,有时反而能为对手略做解脱。

功利与人性底线的冲突,在他身上,交缠虬结,不可以非黑即白来概括。

近年有些评述张居正的小册子,为描红他“改革家”的形象,竟然将他排斥异己甚至诬陷政敌的行为,一股脑儿赞誉为大刀阔斧的改革措施,这倒是令人哑然失笑。

改革家,就没有私欲了吗?

改革家就没有过可能陷于万劫不复的败笔吗?

还有的著作,将王大臣案的戛然而止,说成是张居正胸怀远大、高度明智所致,也是赞美有加。

事实如何?恐怕只有张居正心里最清楚。

他大概唯有庆幸:当一天阴霾消散于无形时,只祭了一个王大臣,其他各方,并无惨烈的损伤。万历初年刚刚稳定下来的政局,没有遭到伤筋动骨的损毁。

张居正侥幸摆脱了一次最大的危机,那么,他现在觉得,可以向前走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