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晨刺客直奔皇帝而来

张居正的奏本一上,邸报传出四方,朝野轰动。关注此事的官民人等,都已看出,现任首辅这是要兴大狱了,矛头所指,正是前任首辅高拱!京城里人心惶惶,官员、百姓无不惊骇万分。不知又将有多少人头要落地,更不知高阁老如何能逃过这一劫。

然而,冯保在高层斗争的台面上,毕竟是初出茅庐,他把事情的难度低估了。这个案子的情节之离奇,办案的手段之荒诞,岂能堵住天下人之口?

人心,就在此时显示了它的力量。

科道官员首先表示了不平,不少人打算上疏指出其漏洞,但顾忌张居正的权势,一时还不敢贸然行事。

其中,刑科给事中们,聚在办公衙署里议论,群情激昂:“此事关我刑科,若无一言,必使国家有此一荒唐事,我辈今后,将何以见人!”于是当即草拟一疏,建议皇上将此案从东厂提出,移交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审,以求公正。为取得张居正的谅解,他们还专程到朝房去面见张居正,陈述理由。

张居正不为所动,告诉他们:“此事已成定案,无法更改,你们也不要上疏了。”

科道官员哪里能服?连续五天到张府求见,张居正躲得踪影全无。从朝至暮,只有一群官员在张家苦等。

有一名御史叫钟继英,等得不耐烦,自己独衔上了一本,暗示此案大有蹊跷,涉嫌陷害。张居正接到通政司转来的奏本,大怒,票拟“令回话”。你什么意思,来给皇帝讲清楚!

此时,张居正素所倚重的吏部尚书杨博,也持反对意见。他劝告张居正说:“事大,追迫太甚,恐起大狱!高公虽粗暴,天日在上,他万不能做出这种事来。若一意追究,必惹事端。况且大臣人人自危,似乎不可!”

都察院留任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对老长官高拱心有所念,索性将东厂办案的内情透露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百官更是激愤。

太仆寺卿(马政主官)李幼滋,是张居正的老乡(湖北应城人),见舆论太过强烈,就抱病前往张府,问张居正:“张公为何要做这种事?”

张居正不禁愤然:“怎的就说是我做的?”

李幼滋说:“大内拿下了嫌疑者,张公就下令追究主使之人。现在东厂说主使人就是高老,这怎么办?高老如有不测,万代恶名,都要归到您身上,您怎么能解脱?”

事到如今,在道义上张居正已毫无退路,只有坚不承认:“我正为此事烦恼,几乎愁死,你如何还要说是我主谋?”

舆论反弹竟是如此强烈,这是张居正事先所不曾料到的,不禁大感沮丧。据说,此间他曾一度去午门关圣庙抽签,以维持心理平衡。

那几日,张居正终日愁思,绕室徘徊。这件事情,究竟是做还是不做?着实令他难下决断!

张居正把事情做到这一步,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败笔。此事逆人心而动,且漏洞百出,罗织构陷的企图太过明显。而大凡权谋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程度。既然路人都知道了,还要坚持,那就是花岗岩一样的脑子了。

在当时就有人评论说:以张居正的绝顶聪明,何以把自己降到冯保之流的水平?小人只是图一时之快,而张居正是要做大事的,如此蛮干,所担的道义风险之大,实难以预料。

权衡再三,张居正决定还是要把事情干下去。东厂已发出拘票,把前司礼监大太监陈洪拘捕到案。

就此,一张漫天大网猛然撒开。

高拱的头颅,已岌岌可危!

据《国榷》一书的描述,想不到,事情到此,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张居正悬崖止步了。个中因由,是朝廷重臣葛守礼与杨博,起了关键作用。

葛守礼不忍坐视高拱被陷害,在危急时刻,拉了杨博去见张居正。双方有如下的一番口舌:

张居正说:“两位还是不必多说了。东厂已经办结,只等同谋人逮到,就可上奏请示处置了。”

葛守礼猛然站起,向张居正一拜:“我葛某,岂是赞同乱党逆贼的人?但我以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高公无罪!”

张居正沉默以对。

葛守礼又说:“早先夏言、严嵩、徐阶、高拱诸公,递相倾轧,身败名裂,这是张公您的前车之鉴。”

张居正听懂了话外音,愤然道:“两位是说我想陷害高公吗?”

当下,便拿出一份东厂的文牍,给二人看,意谓此案系东厂一手包办,与己无关。却不料,在这份审结文牍上,张居正曾亲手加了四个字——“历历有据”。一激动之下,他竟然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葛守礼接过文牍,看到上面有张居正的笔迹,微微一笑,将此件猛地藏进自己袖中。

张居正这才醒悟,连忙掩饰道:“那上面,有几处与法理不合,我稍事改动了几个字。”

葛守礼未加理会,只意味深长地劝道:“机密案情,不报给皇上,先交给内阁,有这道理吗?我们二人,不是说张公想陷害高老,而是高老的事情,唯你才有回天之力了。”

张居正见短处捏在了别人手里,心知如果继续下去,确实可能后果难料,便犹豫道:“但是……后事如何了结?”

杨博即说:“有何难结?只需找一个勋臣世家子弟来,全无什么顾忌,自然能办好此事。”

第二天,张居正便令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前去东厂,与冯保一起会审。

朱希孝,是“靖难功臣”朱能的第五代孙,也是当朝荣衔最高的探长。他以此身份介入,合情合理,冯保想垄断王大臣案审讯的企图,完全失败。

自此,张居正已明确开始转舵。

但朱希孝并不知内情,他感觉夹在冯、张威势与朝官的清议之间,万难做人,不管倒向哪一方,弄不好,都有杀身之祸。这位身世显赫的锦衣卫最高武官,计无所出,竟然急得哭了起来!

赳赳武夫,被逼到这种程度,可见其时官场之险恶。哭够了,还是要寻个出路,朱希孝只得去拜见张居正,讨要一个主意。张居正并不多说,只让他去找杨博。

杨博心中已有数,便开导朱希孝说:“张公的意思,是想借你保全高阁老的体面,怎么忍心让你去做陷害人的勾当?”遂将了结此案的办法逐一指点。朱希孝茅塞顿开,大喜,掉头就走,马上着手实施审讯事宜。

此时已是正月二十八,数日之内,事情已峰回路转。最明显的标志,是张居正为此案又上了一道奏疏,建议要谨防王大臣妄攀主使者。他说:“臣听说厂卫连日加急审讯,案犯支吾其词,案情仍不甚清。臣以为应稍加缓和。如迫得紧了,反倒将真情掩住了。审讯过急,恐怕还会诬及好人,有伤天地和气。”

此疏,与此前所上务求“主使勾引之人”的那一疏,立论已有天壤之别,说明张居正已决定将此案全面刹车。

此后,他又连续给高拱写了两封信,头一封是安抚高拱,以免他受惊而死;第二封,是更诚恳的好言劝慰。

张居正在最后一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此后办案情况的发展,证明他及早抽身是十分明智的。

朱希孝这人,是掌管锦衣卫的武官,深得张居正信任,但以往与高拱亦有旧交,此时也甚为同情高拱的遭遇。既然张居正已发出转向的信号,朱希孝便决意为高拱洗清。

按照杨博的指点,朱希孝派了一位得力校尉,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私闯大内,谋刺皇上是要灭族的,你为何要做这等事?若从实招来,或许可以免罪。”

王大臣始而茫然,继而大哭:“是辛儒教我这么说的。他说,只有主使者才有砍头之罪,我这算是自首,不但无事,还可以有赏。谁知道,如今假供全都成真的了!”

校尉也不多说,只点拨了一句:“到如今,你只有说真话,或许还可活命。”

得了王大臣亲口所供,校尉立即报告了朱希孝。朱希孝微微一笑,挥手让校尉退了:“好了,没事了。”

二月十九日,厂卫联合会审,堂上气氛,一派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