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人们猛醒时木已成舟

起初,只是风乍起;但谁也没想到,到后来竟成了一场席卷“并相”局面的狂风。

高拱与张居正二人,才干相当,可说是不分轩桎。同时又都个性强悍,喜欢操控全局的那种感觉。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也可能惺惺相惜,也可能水火不相容。他们恰恰是经历了从前者到后者的演变。

到隆庆后期,高拱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隆庆皇帝对他,一万个信任。在如此巨大的恩宠之下,恐怕任何人都难以客观地评价自己了。

据记载,那时高拱在朝中,唯我独大。凡有敢于抵触者,每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众人皆有惧色。百官没有哪个在他眼里,说捧谁,说贬谁,随心所欲。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其实已经违背了生物的共生原则,就会有一种命定的力量,来毁灭他了。

高拱却感觉不到世间能有这种力量。

能给他致命打击的那个人,此刻也意识不到自己会有这种力量。这就是张居正。他很郁闷,因为祥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天下已安,他本来心情很好,想想五年多来的苦心经营,边事终于得以澄清,正是大丈夫扬眉吐气之时。

他在给一位地方官的复函中,这种得意心情溢于言表:古今谋臣策士,劳心筹划,说得口干舌燥,百计而不可得的局面,不就是这样子吗?如今我不烦一士、不役一兵,坐而得之,此乃天助我也。

两个自命不凡的人,在边患已除,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四目相对——究竟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两人的裂隙,就起于这些微末之处。

这时候的朝中局面,非常微妙。从隆庆六年正月起,皇帝开始患病,并且有热疮不愈。

从这时起,隆庆的身体每况愈下,竟然预感到来日无多,常常考虑到后事。有时会对高拱说:“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成年之君,乃社稷之福,怎奈东宫(太子)小哩!”

这时候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万历皇帝,才刚刚十岁。无怪隆庆要忧虑。孤儿寡母,天下被人夺了的,不乏其例啊。

其实这一点,他过虑了,在明朝,言官的监督力量很强,谁想专权专到控制了皇帝的程度,比较困难。同时中央军权很分散,分为五军,前后左右中,不相统属。即由“五军都督府”的各系统,分掌全国各卫所的兵。皇帝还有一支绝对听命的亲军,那就是锦衣卫,共二十二卫的兵,足够安全。

如果有人要调兵,须由兵部(负责军政)和中军都督府(负责军令),各出一块调兵勘合(凭证)。打完了仗,将军回将军府,士兵回卫所,将与兵是分离的。平时管理部队的各镇总兵官,因为权力不集中,上面有总督、巡抚和监军太监制约,权力并不太大。所以,大明是没有可能被赵匡胤那样的人夺了天下的。

而且,太子是早就立好的,不至于出现混乱。早在隆庆二年,皇子仅有六岁的时候,是张居正上了一道疏,劝隆庆早立太子。张居正说,他在裕邸的时候,就知道皇子聪明,本朝早立太子的事例很多,望皇帝考虑。

隆庆接受了这个建议。那时皇子还是独子,后来有个弟弟当时还没出生,所以顺利册封。

皇帝的身体感觉不好,阁臣们就非常紧张。高拱建议,内阁成员在宫内太监的直庐(值班室)里值宿,晚上就不回家了,保证皇帝随叫随到。他和阁臣一住下,其他六部、五军都督府的大臣哪里还敢走,也都跟着住下,这叫“朝宿”。

晨钟暮鼓中,高拱与张居正大概都考虑过未来。他们各有依恃,都觉得,下一步自己的根基还是很牢的。

先看高拱这一面。他既是首辅又兼掌吏部,位极人臣,六部九卿无不看他的眼色行事,朝中根基之深,确实无人可比。三年多来,多少还笼络了几个言官,愿为之效命,舆论喉舌也不缺乏。对于外廷,也就是文官系统这一块,他把持得很死。

国家机器只要想照常运转,又怎么能少得了他呢?

而对于内廷,也就是太监这一块,他也早就有布局。李芳被罢免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出缺,这是个统管内廷二十四衙门的总头目,相当于外廷的首辅,依例应由太监的“二把手”、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冯保递补。但高拱一向厌恶这个冯保太能抓权,同时也要兑现重回内阁前许下的诺言,对曾经帮过他的太监投桃报李,于是向隆庆极力推荐了御用监的老太监陈洪。

可陈洪是个只会管理宫廷家具的老太监,哪能办得了皇帝跟前机要的事,没过多久就被皇帝给撵走了。事已至此,高拱还是不想让冯保蹿起来,就又推荐了尚膳监的孟冲。

这就更荒唐了,让一个厨子来管内廷,本朝是没有先例的。

高拱为何要一再破坏规矩呢?其实,他是有一番深谋远虑的。在以往嘉靖一朝,太监还比较老实,因为嘉靖本人自幼在宫外长大,对太监的霸道有所目睹,所以对太监相当戒备。到了隆庆,这个自幼跟太监混得厮熟的皇帝登了位,太监就又开始胡闹起来。堂堂两朝阁老的徐阶,都被他们群起而撵走,高拱对此便不得不防——必须安插可靠的人。

高拱的这步棋,从动机上讲,应该是为中枢的稳定着想。可是从人事上,就大大得罪了一个潜在的政治巨头——冯保。两次被排除在候选人之外,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人格侮辱。

冯保由是恨极了高拱,暗中发了狠。

然而,高拱不在乎一个身上缺少零件的家伙有什么感受,他自信得很,因为他看到的是——内外皆备,稳如泰山。

冯保不是木头人,他自有他的一套战法。对冯保来说,高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高拱身后那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隆庆。他自然不会去硬攻,而是绕开了去,对隆庆的家庭成员展开了频繁活动。就算是皇帝,也有三亲六故嘛。

目标很明确:一个是日后肯定能当上皇帝的皇子;一个是皇子的生母李贵妃;还有一个,是一直被冷落、住在别宫的陈皇后。

冯保的这一手歪棋,下得刁钻,并大有收获。皇子虽然小,但毕竟已懂得亲疏。两个后宫的女人,也并非没有企图的人,她们需要有个得力的太监作为奥援。于是后院里,就悄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势力,在隆庆日近黄泉路之时,蓄势待发。

里面搞定以后,冯保便把手伸到了外廷。很巧,他遇到了一个恰好需要他的人——郁闷的次辅张居正。

张居正与高拱之间的裂痕,在隆庆五年底,就已非常明显。两人虽然没有公开冲突,但人与人只要不对头,从语气、神态,以及肢体动作上都能表现出来。大官之间有了矛盾,小官的感觉最敏锐,于是在两人的周围,各自聚起了一批言官。两大对立的营垒,就这样悄然形成。

恰在此时,张居正惊喜地看到,冯保向他伸来了友好之手。这是内廷里一个与他地位相等的人在示好,以张居正当时的弱势地位,焉能不牢牢抓住?由此,他也就间接地拽住了李贵妃的那只纤纤素手(仅为比喻意义)。

这就是张居正的底牌,不是很强,但后劲很冲,等会儿我们就能看到了。

这个后院集团,实际上是违反大明祖训的,是个非法小团体。朱老皇帝曾有言,后妃不得干政(看来朱元璋很熟悉历朝旧事),这个禁令,以条文形式列入了宝训。此外,宦官也不得干政,宫门口立有铁牌一块,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至于外臣勾结内臣,甚至勾结宫闱,那就更属大逆不道了,肯定是要杀头的。

但制度与法律,毕竟要由人来遵守和执行。仅是一纸空文,挡不住这些事情悄悄发生。

外臣与内臣结交,一向很为士林所不齿,但张居正这样做了。事急矣,有些事就不能太书生气了!他不想被高拱撵出内阁,有许多事,还是想去做。他认为,只要能做事,就不要老是想着保持清誉。

据万历年间刊行的高拱著作《病榻遗言》说,张居正与冯保,结拜为兄弟。冯保的一个心腹徐爵,是联络人,没有一天不到张居正家里去。张居正待徐爵也如自家人一般,三人就此勾搭连环。

冯保是秉笔太监,也就是代皇帝对内阁票拟进行批红的人。冯保想得到什么好处,就告诉张居正,张居正替他想一个名堂,第二天就能够以皇帝名义批出来。而走正常的渠道,反而没有这个通畅。

现在,该轮到高拱郁闷了。他说:“此事久已如此,我视其为大患,但无可奈何!”

你看,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权力场吧?

《病榻遗言》是高拱晚年所著,全书充满了怨气。对张居正虽未点名,仅以“荆人”之称代之,但天下人哪有看不出来的!至于该书是否为高拱所写,到今天还有争议,不过它肯定是当时的文字,虽不完全可靠,距离事实应该不是太远。

双方的角力,不出所料地开始了。旧戏又要重演,仍是主帅在后,由言官打先锋。

首先发难的,竟然是反高拱的一方。朝堂上的事,真不能以常规来判断。

第一炮,御史汪惟元上疏,直斥执政大臣不应太过操切,只顾快意恩仇——说的就是你睚眦必报的高阁老!

第二炮,尚宝司卿刘奋庸,上疏言事,提醒皇上还是要自己看奏章,否则只恐险邪权势之党,以售其奸。

这真是祸起肘腋,叫人始料不及,因为这个刘奋庸,不仅是高拱的门生,还是裕邸讲读的旧人。他可一点儿不念旧,对高拱的霸道不买账,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第三炮,也是最凶猛的一炮,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yě),点名揭露大学士高拱“不忠十事”。他所反映的问题,似乎都有一些根据,譬如,提拔门生,打击报复,权力过重,陷害徐阶,结交太监等,要来一个总清算。

前两炮,自有高拱的党羽来招架;到了第三炮,直击要害处,高拱不能不出面了。

在明代,像这类言官的上奏,内容一般都是要上邸报的。这相当于官方的报纸,内容由通政司(皇帝秘书处)和六科分别收集,将所有诏令、奏疏和地方情况汇报收集齐,经过筛选、复制,发传到省,再传到府县,通过辗转抄录,在各级官绅中广泛传阅。邸报最早出现在宋代,是全世界诞生最早的报纸。

邸报的内容相当广泛,包括皇帝起居、官吏任免、刑罚公报等,还有受限制发布的战报和臣僚奏章。

有了这张官报,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比如,有人参了你一本,罪状多少多少条,你必须得有个说法,否则就等于默认,那脸可就丢大了。

高拱恼怒极了,也不想丢脸,立刻上疏自辩并乞休。这个姿态,也是例行公事,表示自己愿退休以谢天下。

据高拱自己讲,这个曹大埜,之所以敢跳出来,是因为张居正的幕僚(师爷)曾省吾,偷偷给他过了话:“老曹,皇上病成这样,大事都是冯公公在办,冯公公跟我们张大人,那就跟一个人一样。你现在要是去弹劾高阁老,冯公公不用通过皇上,就能批下来,事情必定成功。高阁老一下去,我们张大人秉了政,还能少得了你的好处吗?”

曹大埜一想,对呀!跟着就一把火,点着了引信。

问题是,这么大的动静,冯保一个人是操作不了的。隆庆本人一定会亲自看奏本,看了后不禁大怒。他此时病得不轻,心情烦躁,火气也就大,下令要处治这个没心肝的言官。我还没驾崩呢,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拟旨当然还是由冯保执笔。皇上说,冯保写:“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给我滚到外省去。

冯公公心里雪亮,知道曹大埜是张居正部署的倒高先锋,便有心要保曹。拟旨之后,趁着还没发出,赶紧去找张居正商量。张居正看了文稿,稍一沉吟,涂去了数字,改成“曹大埜妄言,调外任”。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但分量要轻多了。皇上迷迷糊糊的,也就批了,曹大埜受的处罚因此轻了许多。

高拱哪里就肯罢休,马上策动言官反击。反击的排炮中,最厉害的要数御史张集。他的上疏,开口就说:“昔赵高矫杀李斯,而贻秦祸甚烈。”把冯保比作赵高了。同时又提起严嵩勾结中官,冤杀夏言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