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注定是一个缠身的厉鬼

张居正在隆庆年间经历的大事不多。除了处理俺答归顺一事,他的年表当中,往往还有一条:隆庆二年,废辽王。

这件事,与张居正有何干?

各位,这短短的一句,挖掘开来,实是有历史令人惊恐的乖戾。一个平民出身的权贵,与一位皇族子弟,生生死死缠了一辈子的恩怨,就在这一句话中!

这句话所隐含的事情,是张居正性格中的一个“暗井”,深入窥探,或许能有助于了解张居正的政治人格。说到底,他不是道德完人,与海瑞不一样。封建官场里那种不露声色的机巧,他一样也不少。因此这一章里,张居正的人格,呈现出了复杂的多面性。

这里所说的辽王,可能大家还有印象。他的王府,就在张居正的家乡江陵。张居正的爷爷张镇,曾在辽王府做护卫。所谓护卫,就是警卫人员。

两家从此开始了一段纠葛。

辽王的名字挺古怪,叫作朱宪(jié)。

辽王这一世系,祖上为朱元璋的第十五子朱植,原来封的是卫王。洪武二十六年改封辽王,封地在广宁府,就是今天辽宁省的北镇市(至今北镇还有一个街道办事处叫广宁)。建文帝时,靖难役起,建文帝担心朱植被胁迫参与叛乱,于是召他进京,将他的封地改到了荆州。朱植奉命渡海南归,从此顶着“辽王”的名号,长居荆州。死时四十八岁,葬于荆州,谥为辽简王。

嘉靖三年,第六代辽庄王袭封,王妃毛氏不能生育,因此辽庄王一直没有孩子。好在袭了王位的第二年,有小妾王氏生了个儿子,与张居正恰好同岁,只比张居正大两个月,这就是朱宪。按古制,王妃毛氏算是宪的嫡母,掌管小孩的一切起居、教育事宜,视同己出。

到了嘉靖十六年,老辽王死了,宪年幼且又守丧,所以暂时不能袭封,只能继续做王子。

这个宪,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资质一般,学习不上进,十多岁了,四书还背不下来。小孩子臭毛病不少,自我感觉却很不错(这我们不陌生)。而同龄的张居正,早就是名满荆州的神童了,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

张居正小时候常跟爷爷到王府玩,与宪也可称得上是朋友了。

在王府,毛氏一直是执掌大小事务的。史载她知书达理,沉毅果断,中外皆景仰,贤声闻于天下,是个好当家人。她见张居正聪明伶俐,便不时召居正入府赐食。一次,她让宪坐在下首,谆谆教导说:“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要给居正牵着鼻子走呀!”

看来望子成龙,古已有之,张居正就是那“别人家的孩子”。

宪哪里受得了这个,满脸涨红,好歹还没有当场发作。从此,在两个小孩的友谊里,就因嫉恨而埋下了一颗诡异的种子。

嘉靖十九年,十六岁的宪,三年丧服已满,照例袭封,成为第七代辽王。张居正也恰好在这一年考中举人。

宪袭了王位,还是咽不下少年时的气——我是谁,还赶不上个平民?

小辽王以庆贺自己袭封为名,把护卫张镇召进王府,赐他喝酒。这宪是存了歹毒之心,强灌了老头一顿。结果,张镇竟活活醉死。

张居正此时已通世故,人给害死了,又害得冠冕堂皇,如何办?他只有隐忍。从此与辽王结下隐蔽的深仇,竟一直埋藏了快三十年。

辽王生来就跋扈惯了,他哪里知道,匹夫之仇也是结不得的。两人在表面上,仍是朋友。辽王闲工夫多,学会了作些滥诗,两人时有诗酒往还,显得非常亲近。

嘉靖二十六年,张居正考中进士,入选翰林院。辽王没那个机会,就跟着嘉靖提倡的潮流走,崇奉起道教来了,被嘉靖封为“清微忠教真人”。

明朝发展到嘉靖这一朝,皇室的直系后代与旁系亲戚,已发展到数以万计。每个人都有岁禄,从郡王的一万石,到旁系最低的二百石不等。这是帝国的一个巨大毒瘤,中央财政有一半就消耗在这上面。

此外,宗藩在政治上没出路,但这些废物总要折腾,于是就在地方上狠命地兼并土地,唯恐财富不多,辽王府亦不例外。

等毛妃一死,小辽王在府内的管理大权到手,立刻发威,养了一批恶奴,打砸抢骗,强买强卖,无所不用其极,成为荆州一霸。地方官员碍于皇上赐的牌匾,只有装聋作哑——孔孟之道虽然好,但管不了皇亲。

嘉靖三十三年,张居正的原配顾氏病逝,居正不免意志消沉,兼之对朝政失望,便告假回到江陵。在三年的休假期间,与辽王走动得比较勤,估计也是辽王强拉他的时候多。

辽王虽然信了道教,但吃喝玩乐,乱打乱杀,逼奸民女,还是一样也不少。现在又多了一样,隔三岔五要跑到道教圣地龙虎山去,拜访张天师。按《大明律》规定,宗室藩王没有皇帝的恩准,是不得离开封地半步的,违者要削为庶民。但辽王有“清微忠教真人”这块护身符,谁敢阻拦?而究其实,求仙访道只是名义,到几百里外去游山玩水、寻花问柳才是真。

张居正一回乡,辽王就拉着他诗酒唱和。辽王这种人,从小听的就是阿谀奉承,真的以为自己是不世之才,胡编几句诗,还要张居正立即和诗,这几乎就是变相的折辱了。

张居正已在官场混过了几年,知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便也耐着性子跟这家伙玩。张居正的文集《张太岳集》中,就留下了几首这时的应和诗。他跟辽王相处融洽,当面奉承他英敏聪达、才智绝人(你就反着听吧),跟对付严嵩差不多。但他对严嵩的才气,还是真心敬佩的;对辽王,则只以废物视之。

嘉靖三十七年,张居正受命到汝宁府(今河南汝南)去册封崇王。因为离家较近,就顺便回家去看了看父亲。这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

这期间,辽王又拿着手写的三大册诗稿,请张居正写序。辽王附庸风雅,自号“种莲子”,张居正也就给他一通胡吹,说辽王在“拈韵限句”的诗会上,因为出的韵太险,别人袖手不能出一语,种莲子大人却能“援毫落纸,累数百言,而稳贴新丽,越在意表,倾囊泻珠,累累不匮”——还是大王高明啊!

像辽王这类人,不管他怎么狂,履历上用三个字便可归纳:生得好。要是他出生在平民人家,那么就得四个字来归纳:阿猫阿狗。到了隆庆元年,嘉靖仙逝了,这种莲子王爷也就蹦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