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一见这道奏疏,知道是在影射他勾结中官,气得脸都青了。仔仔细细看过,忽然奋身而起,拍案大怒道:“这御史,如何比皇上为秦二世!”
冯保是管批文件的,有上下其手的方便条件。他怕张集的奏疏引起连锁反应,便扣了下来,没有发还内阁(留中不发)。为了防止其他人学样子,就派小太监到内阁去散布说:“万岁爷说了,张集如何比我为秦二世?”冯保本人也四下里散布流言:“这回皇上发火了。张御史的奏本,就撂在御桌上,是什么意思不好说,可能是要廷杖处分,削职为民了。皇上还说,廷杖时我便问他:今日谁是赵高?”
冯保是隆庆非常信任的近侍,他的话,不由得旁人不信。
恐吓,有时比真的打击还要令人恐惧。
消息传开,人人心中一震,张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可怜他,只能天天到朝房里去等候着被锦衣卫捉拿,家中也买好了治疗创伤的蚺蛇胆,备好了棺材,只等末日降临了。
张居正身边的人,当然知道其中底细,有门客便问:“相爷,这事儿怎么收场?”
相爷只淡淡一笑:“先困他几日,让他尝尝滋味。”
却说那张集的奏疏,虽被冯保扣住,但抄本(揭帖)却流传了开来,各衙门的人都看到了。得知张御史要为此倒霉,高派的众言官,不由得群情激愤,商量着要直接弹劾张居正,以此作为反制。
张居正的好友、郎中王篆,见局面眼看要失控,便劝道:“张集这个事,一日不了,则一日多个话头。眼下舆论如此,怎么能再去激他们?”
张居正认为有道理,便叫王篆到朝房去,对张集说:“张相爷的意思,你就回家吧。你的奏本不准备发下,没事了。”
高拱那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是自己一方的人发的难,万一真的惊了病中的皇上,不大好。于是,他在朝房约见了一众科道官员,劝他们以皇上的龙体安康为重,就此偃旗息鼓算了。但是高、张两人的矛盾,等于公开化了。
时任吏部左侍郎的张四维,与两边都交好,非常担心冲突一起,大局将崩溃,便从中极力斡旋,但不怎么见效。
此时,皇帝的龙体,就是局势变化的晴雨表,人们盯着的就是这个。一日,隆庆觉得情况稍好,就坐软轿来到内阁。高拱、张居正见状大惊,纳头便拜。
隆庆将二人扶起,抓住高拱的手臂,仰望长空良久,没有说话。北京春天的天空,高朗而辽阔。隆庆数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无言,默默反身,要回寝宫。高拱搀扶皇帝,一直走到乾清门,隆庆方才说了一句:“你回阁去吧,改日再说。”
张居正在一旁专心留意,见皇上面色如黄叶,形销骨立,知道要不好了。他怕冯保临事不知如何措置,便偷偷写了个条子,写好处理皇上善后事宜的办法,共有十余条。密封后,派吏员去交给了冯保。
此事恰好有人看见,立刻报告了高拱。高拱连忙派人前去跟踪,但密信已进了内殿。高拱想来想去,不知张居正搞的什么名堂,就越发愤恨。第二天到了文渊阁,便质问张居正:“你昨天密封里,说的是什么?天下事不拿来交我办,去交给宦官,究竟是何意?”张居正顿感愕然,脸不由红了,却又无法回答,只是干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每天都和里边交换皇上饮食的情况,高公如何能什么都知道呢?”
高拱想想,这也有可能吧。于是,不再将此事放在心里。
以上这一节,是出自王世贞的描述,当是略有渲染。至于高拱本人在《病榻遗言》里有关这件事的回忆,将张居正的言行,描述得就很不堪了,说张居正扛不住质问,连连求饶,并发誓道:“若再敢负心,吾有七子,当一日而死!”此语令人瞠目,不过无论是当时人还是今人,都觉得张居正这么说话,不大可能。
实际情况如何,可能是千古之谜了。不过张居正在此时,也确实不大可能太过嚣张。胜券并非在握,皇帝也不是处于生命倒计时阶段,一切的变化,只是一种可能性。从几封私人信函中,可以窥见,他此时仍然苦闷不已。
春夏之交,天玄地黄。他在给密友、礼部前尚书潘晟的一封信中,语气颇为激切:“我自检平生,不敢有一事负国家,不敢有一念负天下士大夫。至于去留,皆是命,我唯有静候。”他只是在等候那个裁决。
一个自认为计谋马上就要得逞的人,应该不会有这般的无奈。
在张四维给他的一封信中,也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张居正在这段时间里,竟然萌生了去意。张四维劝张居正说:“看到您说秋末想辞归,这实在令人惶恐,四维我宁死也不愿先生您说这种话!”
张四维在后来,并不是跟定张居正的死党,他保存下来的这封信,不大可能造假,这应该是张居正在大变局到来之前的真实心情。
这一时刻终于到来!
五月二十二日,有消息传出,说是皇上病情加剧。三天后,又说皇上病情加重,这无疑是最后关头了。隆庆在这一天,召高拱、张居正和四月才入阁的礼部尚书高仪,到乾清宫接受“顾命”,将要做临终嘱托。
至哀无声。此时隆庆靠在病榻上,皇后和贵妃隔着垂帘坐在床边,太子立于一旁。
高拱一行来至榻前,神情严肃,默然跪下。
隆庆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高拱的手,一面看着身边的皇后与贵妃,一面对高拱道:“朕……要以天下劳累先生了……”高拱忍不住哽咽,哪里还能说出话来。隆庆缓了缓,又说:“今后的事,与冯保商量而行。”高拱唯有点头示意。
隆庆转头,使了个眼色,冯保便朗诵了一遍遗嘱。遗嘱共两道,一道是给太子的,还有一道是给顾命大臣的。
给太子的遗嘱,有这样的话:“你要听从三辅和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任能,勿使政务怠荒,好好保守帝业。”
给大臣的则说:“东宫幼小,朕今日托付给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
读毕,床前哀声大起。高拱流泪奏道:“东宫年纪虽幼,但有祖宗法度在,臣等竭尽忠心辅佐。东宫若有什么障碍,臣不惜死,也要排除。望皇上勿以后事为忧……”他且奏且哭,泣不成声。勉强说完,便放声号啕,引得一旁的皇后、贵妃也失声痛哭。
冯保见不是事,使个眼色,两名小太监慌忙扶起高阁老,示意退出。三位大臣遂蹒跚出宫,一路哀哭。
隆庆又熬了一晚。第二天,五月二十六日,崩于乾清宫,当政仅六年。
此后又是丧事、下葬和劝进新帝等一系列程式,到六月初十,皇太子登基,宣布第二年为万历元年,是为明神宗。
在聒耳的蝉声中,京城的老槐树幽香隐隐,天地又是一新。众臣的命运,又要有一番很不寻常的沉浮了。
皇帝驾崩了,全国上下最感悲哀的,莫过于高拱。隆庆与他,可能是古代历史上最好的一对模范君臣了。其关系,甚至早已经超过了君臣,而成为生死之交。
此后一段时间,高拱在文渊阁里办公,睹物思人,常常想起隆庆驾临内阁时的情景,悲不自胜。于痛哭之中,连声叹息:“十岁的太子如何治天下啊!”
高老太伤感了,这当然是肺腑之声。可是当时在场的人听了,却不禁面面相觑!
巨大的悲痛,简直要压倒高拱。先帝新丧,主少国疑,整个帝国的担子,就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回想起,二月新雪初晴的一天,隆庆召高拱等一行,在文华殿议事。隆庆死死拉住高拱的衣服,顿足叹道:“怎奈太子小哩!”
由此又回想起,那天是皇帝为太监的事而郁闷,拉着高拱的手,一路无言。从金水桥走入皇极门,一直走下台阶,坐下喝茶,仍拉住高拱的手,眼望前方良久,才说了一句:“我心稍宁。”
还是那天,君臣俩一直走到乾清宫皇帝的寝殿,隆庆坐下,面露眷恋之情,刚说了几句话,就潸然泪下。
此时张居正等人,已跟着进来跪下请安,高拱一只手仍被隆庆拉住,无法抽身,只得跟着鞠躬,面对阁僚的跪拜,不免大窘。隆庆发觉了,才松开手,高拱连忙跪下,行礼如仪……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
可是,隆庆皇帝已经永远地走了。他一走,宫内立刻就有了乱象。
先是遗诏里,居然会出现“司礼监协心辅佐”的说法,不可思议。将国事托付给太监,历朝绝未有过,以至外廷一片议论纷纷。
第二怪是,托孤时,由冯保宣读在一张白纸揭帖上写的遗诏,那时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孟冲。一个时辰后,便有新的遗诏传出,命罢斥孟冲,以冯保代之。原来遗诏中的“司礼监”竟是为冯保而预留。顾命时,只是笼统地说司礼监,悲哀中无人注意,待大局已定后,马上就变成了冯保。这不是阴谋是什么?
高拱听到这个任免令后,恍然大悟,又中了张居正和冯保的计了,不禁脱口道:“宦官安得受顾命!”
无论是当时人,还是后来的明清两代史家,对顾命时宣读的两份遗诏,都甚为怀疑,一般都认为是冯保矫诏,假传了圣旨。《明穆宗实录》和《明通鉴》干脆删去“司礼监”一句,《明史纪事本末》则直接说就是冯保矫诏。
冯保现在升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仍然提督东厂,权力之大,简直惊人了。
地平线,在瞬间就倾斜了!
高拱面临的,是一批可怕的对手。就算顾命时的两份遗诏并不是冯保篡改的,那么隆庆死后的任免令,肯定是矫诏无疑,死人不可能发号施令。能把这样一份明明白白的矫诏,堂而皇之地公布,冯保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在冯的背后,是长期被遮蔽的另一个强大势力——李贵妃。
当人们醒悟过来时,木已成舟!
能够把这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的人——不用想了,唯有张居正。
冯保、李贵妃、张居正,一个新时代的三巨头,脱颖而出了。
昔日不可一世的高阁老,其横扫千军的能量,随着隆庆的升天,已丧失了绝大部分。
固执的老头儿,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是顾命大臣,我要按先帝遗嘱办。先帝以国家托付我,我就不能眼看着人亡政息。
这位直筒子脾气的老阁臣并不知道,忠心是做给活人看的;人既然死了,这件华丽的衣服也就不需要穿了。一切就剩下赤裸裸的两个字——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