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入阁的头三年,负责的是边防军务。文渊阁里,书香满溢,但边塞的警号却常常扰了他的清梦。
书生报国,也须知兵。张居正年轻时,学的是“万人敌”,兵法谋略读了个烂熟,进翰林院后,又研究过山川形势,对于如何御敌,自是了然在胸。此时,正是他施展的好时机。
务实的事情,向来是知易行难。经天纬地的办法,说谁都会说,但到了实际去做,你面对的,简直是一团乱麻。
大明帝国的北边,有凶猛异常的鞑靼,这是大明的百年噩梦。北宋覆灭的悲剧,也是本朝大臣经常要提起的一个话头。为了防备北方强敌,明朝修筑了漫长的边墙。边墙之内,共设有九镇(九大军区):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太原、固原。这就是所谓的“九边”。这一线连绵的边防,看起来威风凛凛,实际上却挡不住鞑靼铁骑。
明代的“边兵”,还算精锐,可以用来一拼。“京营”(即京师三大营,内含团营)就要差得多,但也还能打。至于其他各州府军籍的兵卒,全部沦为了杂役,给衙门和官宦人家义务建房、背粮。那时,连一个秀才都可以支使兵卒给自己干活,因此全国兵员约二百七十万,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在当劳工。
国家出了官田养兵,结果给大小官员们养活了百万劳工。要是当初创建军籍的朱老皇帝能起死回生,可能当场就要气晕!
九边的兵,是用来打仗的。边境一吃紧,兵卒当然就不够用,需要添人,而添人就要花钱。边防开支之巨,让张居正无法安睡。嘉靖初年,每年所费才不过五十九万两,到隆庆这时节,早已飙升到二百六十万两以上了。
当时的情况是,边将日请增兵,兵部日请发饷,张居正头痛得很。不仅如此,他还怀疑:兵马数目是不是实数?军饷是不是都用在了实处?这中间的漏洞究竟有多大?
他在给应天巡抚的信中,谈及此事,也只能叹道:如今边费日增,每年所入之数,尚缺少四十余万两银,然而民力已竭,费用全无着落。日夜忧之,不知所出,徒唤奈何!
前方兵不足,将领也有一半是畏战的。俺答部落统共才十万余众,其精锐不过三万,兵锋所及,竟像是在自家园子里遛马。若不是边将怯战少谋,边患又何至于如此难纾。
中枢兵部的主政者,又是油滑的官僚霍冀,对边将冒功领赏的劣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真正能退敌的将领,又故意压住不赏,大概是要看贿赂多少而定。如此赏罚不公,即使有敢拼的边将,也不愿拼了。
堂堂大明的兵部,国家安危之所系,居然有这样的尚书!大明的所谓边防,不是跟开门揖盗差不多了吗?
危若累卵之势,张居正能否撑得住?看他写给各边将的书信,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确有帅才。
首先,他调派了王崇古、方逢时、谭纶、李成梁、戚继光等将,各统大军于九边,成掎角之势。这些人,都是一代名将,后来的表现也不俗,没有辜负张居正的厚望,守住了最吃紧的蓟辽一线。
张居正是聪明人,他知道,事情千头万绪,唯有打仗来不得虚的。用将,就一定要用能打的。严嵩虽然奸猾,却只用了个草包将军仇鸾,有何用?只能在皇帝面前给自己丢分。
对于前线的军事,即便是小问题,他也很留意。国运之所系,在这个时候,是万万做不得赵括的。
张居正入阁后不久,蓟辽总督谭纶建议,要在蓟镇前线修建敌台,也就是碉堡,每一里一个。台内驻扎兵卒,平时负责瞭望,战时可以出击。张居正立即接受了,并督促操办,用了一年时间,大功告成。他在写给谭纶的信中,问得颇详细,能看出他绝不是个虚浮空疏之人。
他问:昨天看到你的建议疏奏,这的确是个“设险守要”的好办法,兵部马上就要批复了。但你说一个敌台需要五十个兵,那么一千里就需要五万人。不知这五万人是让原来镇守的兵充当呢,还是另外找。要是用原来的兵,那么城里怎么守?若是新增的话,那么兵源又从何而来?
他又问:看见你说的这敌台,周长才有一丈二,虽然说的是收顶之式,但我揣摩,基础也不过比这大一倍而已,这么小的地方,五十个人怎么周旋得开?还有士兵的衣、粮、柴、水之物充塞,不是太狭窄了吗?如方便的话还请指教。
再来看一段他对蓟辽督抚的问询函内容。
他说:我最近听说蓟镇的军粮,是要求士兵到一二百里之外去支取,士兵都以为苦。他们一户数口之家,就依靠这一石粮活命,现在不仅发放得不及时,且斤两还不足。又要他们到数百里之外去等候领取,往返道路,雇人雇车,这钱是谁出?名义上是一石,其实不过八九斗而已!况且近来又有一些摊派,都在这粮食里出,这么干,想让士兵吃饱,为国家克敌御侮,那能成吗?我听说,按照过去的制度,各驻地都有官仓,仓库如今虽然有损坏,但制度还在,官员也还在,能否修理一下,就近发放军粮呢?此事你也不必上疏了,直接和管粮郎中商量个办法就是。
一个执掌朝政的高官,看见下面有报告上来,不是简单批几个字就算了,而是举一反三,刨根问底,心细如同老农伺候庄稼,我们能嘲笑古人不会办事吗?
兵部尚书霍冀,曾有赏罚不公的事,张居正便据理斥责,予以纠正。兵部是显要部门,并无规定一定要服从大学士的指令。大学士斥责在任兵部尚书的事,在明代极为罕见。张居正就是这样一个打破常规的人,心中郁闷,他就要说。
谈到赏罚之事,他自是不无感慨:世间就偏偏有一种幸灾乐祸之人,妒人有功,阻人成事。何时大小臣僚不再有内斗了,国家就不会这么疲弱了。
张居正在运筹边务的过程中,最令人称道的,就是坚决保护了戚继光。
戚继光是一员古今罕见的奇将,号令严,赏罚信,训练士兵的军法和制敌的战术,都属空前绝后,士兵皆愿为他效命。中国古代具有个人特色的队伍,除了“岳家军”之外,就是他的“戚家军”(以义乌募兵训练而成)。不论是抗倭还是御虏,其作为,都是可圈可点的。
这个戚继光,在后世名声之大,达到无人不知的程度,人人皆以为他是近乎完美的人。其实他的个人品质,还是很有些问题的,好行贿,好争功,时人对他议论很多。高拱还一度参过他。但张居正看准了他是栋梁之材,从中缓颊,让他“带病”留任。
当国之后,张居正更是依赖戚继光镇守北方。时人称,戚继光在镇十六年,蓟门宴然,什么事也没有,可谓名将名相,相得益彰!
初闻铁骑近神州,杀气遥传蓟北秋。(《闻警》)
这还是张居正在庶吉士毕业后作的诗。那时,他只是慨然一书生,而今边塞的防务,就在他的案头处理。遥闻鼓角,北望燕山,回想年轻时的报国之志,总算没落空吧。
此时在关山的那一边,与张居正对垒的,就是威名赫赫的俺答汗。
这个俺答汗,又叫阿勒坦汗。他是一位蒙古族的大英雄,要说起他来,也是需要一本大部头书的。
俺答的世系相当显赫,是土默特蒙古部的首领达延汗的孙子,属孛儿只斤氏,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他所属的蒙古部落,是由被明成祖撵到漠北的北元延续下来的,明朝人称他们为“鞑靼”。
俺答的崛起,就在嘉靖年间。开始他只是个部落头领,其部游牧于阴山南麓及河套一带。嘉靖三年后,屡次帮助其兄吉囊,攻掠兀良哈部。嘉靖十一年和十三年,两次攻入西海(今青海),大败亦不剌和卜儿孩。后又屡次出兵攻击瓦剌部(就是逮住了明英宗的那个部落)。还多次攻掠明朝的大同、宣府与延绥,每战必胜,渐渐地成了气候。
嘉靖二十一年,兄长吉囊死了,俺答当仁不让,将其兄的部众收归名下,控制了蒙古右翼三万户,自称“司徒汗”,与大汗(达延汗的继承者,明朝人称为“小王子”)分庭抗礼,并进而吞并左翼一些部落,迫使汗廷东迁至义州(今辽宁义县)边外。
这下,他成了蒙古部落里最有实力的一支,所控制的范围,包括了当时蒙古的大部分,东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河套,北抵大漠,南临长城,还曾一度用兵西藏。
俺答部落纵马塞外,感觉什么都好,就是日用品不足。老百姓的铁锅用坏了,得不到新的,贵族的绸缎衣服穿烂了,也无法更换,因为当时明朝执行的是拒绝“贡市”的政策,不允许边民与他们做生意。
所谓贡市,意谓“朝贡”和“互市”。朝贡,就是他们派使者向明朝进贡马匹,朝廷给予一定报酬,有时报酬还很丰厚,不一定等值,可算是一种特殊的贸易。互市,就是边境贸易,在平民百姓之间展开。
俺答为了让自己的人有铁锅可用,曾屡次遣使到明廷,请求贡市,都被嘉靖皇帝拒绝。俺答没有办法,就只好来抢。他趁着严嵩专权时的朝政紊乱,多次发兵扰边,动辄出兵几万、十几万,杀死明朝总兵以下的各级武官先后有二十三名,令大明举朝震惊。这种攻掠,也有以武力逼迫明朝开放贸易的意思。
嘉靖二十九年(1550),十万蒙古铁骑威逼北京的“庚戌之变”,是其中震动最大的一次。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明朝边境的形势为何如此紧张?
原因是国防线太脆弱了。
当时北京以北的防务,主要靠辽东、蓟州、宣化、大同这四个镇。明朝设立了蓟辽总督与宣化总督各一名,各自把守一方,像两个拳头护住北京。辽东方向,起初尚无敌兵骚扰,宣大一带有险要可守,所以最薄弱的就是蓟州。从北京到山海关一线,仅有的屏障,就是一道边墙。蒙古铁骑随时可越过喜峰口、黄崖口与古北口冲进来。
敌人一入境,可在数天之内,奔袭至北京城下。蓟辽重镇,瞬间就成了外线,只能远远地干看着。
京城的几次戒严,就是这么造成的。
一切问题,都是从明成祖放弃三大卫引起的。长城以北,没有我方一兵一卒,等于敌人就在墙根底下。也曾有人提议,应该恢复大宁卫,屯以重兵,与辽东、宣府互相声援。如果有了这个重要屏障,北京的压力要小得多。
正如后人所说:明初的边备,自辽东绵延至大宁、开平、宣府、丰胜、大同、宁夏、甘肃等地,形成一线,东西延亘,如指臂相依,呈现全盛之态。理想的边防,就该是这个样子。可惜,要恢复大宁,起码要派出精兵二十万,而且还要打得好。不过,兵从何来?将又安出?御敌的豪气今天还有没有?如今的明朝君臣,再不是明成祖征漠北的那一代人了,压根儿就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俺答也是生不逢时。他没有老祖宗成吉思汗那么好的运气,大明不是大宋,大明说什么也比宋要强盛,京城又在北方边境。明成祖当年迁都的这一决策,倒还没错。京城在边境,边境的武备相对就强。北京一有警,从各镇赶来勤王的兵到得也快。俺答纵是凶猛,每次也只能打到北京城下。北京拿不下来,往南就不敢再进一步。
到隆庆初年,双方的强弱开始易位。由于朝廷已调谭纶总督蓟辽、保定;王崇古总督宣府、大同、山西;戚继光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地练兵,北边的防务稍有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