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569年的最后一场雪

双方这下僵住了,估计哪一边的屁股都不干净,拎出任何一个来,都可能“见光死”。这两份名单,要是一并执行,那这架打得也就没有意义了,成了自杀式袭击了。

事既至此,自然有人站出来调停:两位,有话好好说。调停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双方都歇歇,你不追究我的人,我也不去揪你的人。

不过,高老有个附加条件:以前跟着徐阶跑,而现在又没投奔你老赵门下的那些,你就不要管了。

这下子,高拱一口气贬斥了二十七个科道官员。这数目看起来好像并不多,但明朝的六科一共才四十人,都察院十三道一共一百一十人,整个国家的监察系统才一百五十人。就这一百五十人,管着全国十二万多官员的违法乱纪问题。一百五十人一下被干掉了二十七个,占比也是很惊人的啊!

还有以前弹劾过高拱,今日自知不免,不等你来“考查”就自动辞职的,人数也有一批。

这次考查,是秋风扫落叶,只要没有赵阁老庇护的,一个不留。高拱长期以来,自己也笼络住了一些言官,谁要是替被罢免的人说话,这些高系言官就弹劾谁。瞄准一个打一个,简直是一场政坛屠戮。韦庆远先生在描述这场酣斗时,用了一个极其形象的比喻:阁内已俨然存在两敌国。

打完了小卒,还不解恨。高拱的门生、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又冲出来,于阵前直取对方主帅。他上了个折子,弹劾赵贞吉在考查中营私,说赵阁老分明是个“庸横辅臣”,既无能又专横。他恳请皇上,速将赵贞吉罢斥,以清政本,以明法典。

这个韩楫,老早就是高拱倒徐的马前卒,场场恶斗都少不了他。

赵贞吉在心里恨:这高老恶霸,又放出这些癞皮狗了!于是,他立即上疏自辩。

老赵满腔悲愤,振振有词:皇上,您看韩楫不是在胡说八道吗?人要是无能,就不可能专横,专横怎么可能是庸臣的特长?您信任我,让我掌管都察院,我哪里敢不尽职?我以为,高拱本来就是内阁近臣,参与中枢机密,同时又掌握臣僚的人事权,这权力也太大了。皇上您委任我负责监察系统,不就是要我节制他的权力吗?十个月以来,他歪曲考查本意,放纵大恶之人,昭然在人耳目!如果我还不站出来说话,那可就真是庸臣了。像高拱这样,才谈得上是地地道道的专横。他姓韩的不就是想罢免我吗?行,但是请皇上在放归我之后,让高拱这家伙只负责内阁,千万不要给他这么大的权,免得让他到处结纳朋党。

好嘛,连老帅都给逼出来了!高拱见状,寸步不让,也上疏作了答辩,就让皇上来评个公道吧。

老赵的上疏,言辞犀利,同时也充满逻辑性。而高拱的自辩,倒是很一般,无非是说,韩楫参劾赵阁老,是他的个人行为,绝非受我指使,而且我也没有放纵大恶。高拱强调的关键一点是,既然赵阁老这么看不惯我,就请皇上将我罢免,以谢赵老。

高拱将完了赵贞吉的军,这是又在将皇帝的军了。他给了隆庆一个明白无误的信息:不是他走,就是我走。两只老虎,不可再处于一笼了!

若是换了勤快一点儿的皇帝,可能就会分别去做工作:都是股肱大臣,看朕的面子,还是和为贵吧。但隆庆皇帝是个懒人,喜欢快刀斩乱麻,很快,诏书就下来了,其中没提赵贞吉有什么错,只是对高拱表示:你忠诚辅佐,办事公正,是我的左右手,怎么能引咎辞职呢?好好干吧,辞职不予批准。

满朝的人,都在等待这个裁决,现在清楚了——高拱全胜。

赵贞吉似乎很感意外。老头儿明白了,这是彻底输了。于是只好灰溜溜地夹起包走人,致仕回乡了。

隆庆皇帝对高拱,是铁了心信任。高拱的权力资源,可以说是一等一的。赵贞吉虽然也很受赏识,但恩宠的等级要低得多。两人的强弱之势,非常明显。认真说来,老赵最正确的战略,应该是采取守势。虽然你高拱很强硬,但我没有破绽,你也拿我没办法。而现在这样不顾一切地决战,胜负的结果只能有一种,老赵事先应该想得到。两个人比拼的,不过是恩宠的等级——那隆庆皇帝,是个愿意听讲理的人吗?

赵贞吉就这样走了。首辅李春芳痛心于徐阶势力的土崩瓦解,在这前后,也走了。高拱如愿以偿,升任首辅,同时内阁又补进了一个殷士儋。殷过去也是裕邸的一个讲读,现任礼部尚书。

注意到没?现在的内阁,很像是裕邸讲堂的翻版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是个滥俗的民间话语,不过,你能说它概括得不对?现在该轮到高拱捻须微笑了——河清海晏啊,如今的内阁,还稍微有那么点儿模样了。

封建时代里,官场排挤人的手段,连芝麻小官也都会。要想把你挤走,就给你制造不友善的气氛。对自己人有说有笑,对你则视若无物。无论你说什么,我就是一个反对。我这一伙里的人,哪怕是癞蛤蟆,我也要把他捧上天;而你,就是苏东坡再世,也能给你找出文理不通来。

可是,现在高拱领衔的内阁,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新来的殷士儋,还不是高拱一伙的。裕邸的旧人都先后入相,他是进来得比较晚的,到隆庆四年(1570)十一月才入阁。老殷升得比较慢,就疑心是高拱不肯下力提拔。他这次入阁,有一些猫腻,走的是中官路线,来路不大光明,这样挤进来的人,高拱也真就不看好。高拱本来看好的,是自己的直接下属——吏部侍郎张四维。

殷士儋看得清这微妙局势,入阁后不久,就担忧自己的相位坐不稳,渐渐地对高拱起了异心。

殷士儋的背景,是隆庆身边的大太监陈洪,根底很硬,不大买高拱的账。高拱看老殷,也是如骨鲠在喉,不耐烦之极。这时,忽然又有御史郜永春,参劾张四维的家庭出身不正,是个大盐商,以往有过勾结官府的劣迹。高拱立刻疑心:这是不是殷士儋在幕后主使?

紧跟着,就有韩楫等人上疏,对殷士儋走阉宦的门路入阁提出异议。殷士儋见此情形,立即认定,是高拱在幕后主使。两人就此剑拔弩张。

这一天,六科的给事中会齐到内阁,按惯例与大学士们开碰头会。大家互相作个揖,然后开始议事,因此这例会的正式名称,就叫“揖会”。

这下,冤家正好碰了头。殷士儋走过去,对韩楫说:“听说科长(原话如此)对我不待见,不待见可以,但不要被人当枪使!”韩楫听了一笑,未加理会。散会时,高拱忽然来了一句:“做事不合规矩,哪行啊!”

一听首辅这阴阳怪气的话,殷士儋就知道,这是在讽刺他走内宦路线,顿时勃然大怒:“你为了提拔张四维而压我,我没脾气。现在你又想驱逐我,给张四维腾位置,是不是太过分了?你驱逐了陈公,又驱逐赵公,完了又驱逐李公,现在又来驱逐我。你这种样子,就能坐得稳这个座位吗?”说着,挥拳就要痛击高拱。

老高急忙闪开,殷士儋连续几拳,都打在了案几上,竟是其声嘭嘭作响!

文渊阁里,演起了全武行。张居正在一旁不能袖手,连忙来劝,也被殷士儋连带着一顿臭骂。

这山东大汉,倒是个敢作敢当之人。为打人的事,有人弹劾他不成体统,他也就挂冠而去,不再玩了。这是隆庆四年十一月的事,至此,老殷仅仅在内阁干了一年。史书上说,他后来退居故里,闭门谢客,不谈世事,当陶渊明去了。

说来也巧,隆庆内阁先后落败的几位辅臣,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包括最早高拱一派的那个郭朴,回乡后都能安居田园,或诗酒应酬,或徜徉于山水间,很令当时的士人羡慕,以为简直可比“凤翔千仞”“松柏后凋”的仙人了。

他们的结局,很符合林语堂先生所说的“享乐人生”。看来,官场失败,并不就等于人生失败。在当时,只有当官当到了顶的人,入了阁又退阁,才能看得这样透。最躁进的,可能就数那些还在攀登途中的了。

文渊阁终于平静下来,依旧是静日生香。年末的冬阳,照在差点儿被殷士儋砸碎的案几上,竟也有一派祥和之气。

高拱坐下来,再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张居正一个人了。

此刻,他最想对张居正说一句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拱”耳。</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