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569年的最后一场雪

昔日权倾一时,今日被人追索,分明是冰火两重天。不知他心中可有悔恨?今日事,够他铭记三生三世的。位高权重时,索求不能无度。只可惜,这个教训对他已经没用了。

清查进行了两年多,前首辅徐阶的贪财之名,哄传天下,三个逆子被发配戍边。一世的清名,就这样全毁了。所幸高拱还是个讲“费厄泼赖”的人,后来决定收手。张居正在此时,也极力主张罢休,多少也起了一些缓冲作用。

于是,高拱屡次致信苏松一带的当政者,要求对徐阶与其子给予宽容,其辞颇恳切,说:“望当政之人,务必从宽处理,为徐公稍存体面。不要使此公在垂老之年受辱,这是我的心愿。”

高拱之所以没有“追穷寇”,就在于他认为目的已经达到。徐大老爷已尝到欺压百姓而遭的报应,也就算了。

他在与别人谈及此事时,曾经说:“徐公之事,一切忘却。”徐阶既已不复当日气焰,黄粱已熟,大梦已醒,就让他自己回味去吧。

后世史家多认为,高拱对徐乃是挟嫌报复,说是高拱复出后,整治徐阶不遗余力。我以为,高拱的报复心理固然有,但从其为人来看,这样做,也有他向来容不得贪赃枉法的因素。前前后后,总体来说,高拱的所为还是相当磊落的。

徐阶有幸,终不至于死掉。后来高拱下了台,他便一直在张居正的护翼之下,晚年倒也无事。而且,是死在了张居正的后面。

世事何是梦,何是真?老人家算是领略到了真味。

再说高拱回阁后,仅居于李春芳之后,是为次辅,但他的权力资源无人可比,行事也就无所顾忌,实际上已具有首辅的权威。这时候,自然该下手来清理内阁了。当代有人评论说,高拱是个一流的政坛拳手,往日令张居正一筹莫展的人事,高拱一来,便手到病除。仅仅两年左右时间,文渊阁内,就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紫禁城内靠东边的文渊阁,原本是个藏书馆,明成祖正式建立内阁那会儿,没有办公地点,就借用了这里。后来就索性与这个皇家图书馆合署办公。皇上还下令,给文渊阁又添了几间平房,成了内阁正式的办公署。

高拱曾在这里受了徐阶不少窝囊气,今日环顾左右,也还是不顺眼的人多——这样天天空谈的内阁,还能办什么事?于是,他又来了倔脾气:我是谁?有我,就不能有你们!

这样强悍的人,一回来,势必和自负也颇高的赵贞吉形成对峙。说起来,高拱面对的还是一个徐阶留下来的老班底,赵夫子、李状元、张学士,都曾是徐阶夹袋中的人物。

李春芳无主见,事事退让,先搁一搁再说。张居正谨小慎微,又与高拱有不浅的渊源,可以相与为谋,放过不提。只有赵老翁,既是前首辅徐阶提拔的,又对徐阶倾心敬仰,新的内阁混战,自然是要拿这个老家伙开刀。

内阁充满了战前的紧张空气。最先忍受不了的,反倒是高拱的昔日袍泽——陈以勤。他虽并未卷入政争,但对高拱主持吏部的做法大有异议,不断上疏旁敲侧击。这当然触怒了高拱,不过念及旧谊,高拱也仅是一个不理睬就是了。最终,陈以勤觉得在内阁实在难以作为,便于隆庆四年(1570)七月归老田园了。

在高拱入阁后,赵贞吉见高拱执掌了吏部,权势太大,便也经过活动,兼管了都察院,成了科道领袖,声势也极大,与高拱形成双峰对峙之势。

隆庆皇帝对他们两个,都青眼有加,委以重任。的确也是,有这两个人看家,皇帝尽可以放心,只管夜夜金樽美酒就是了。

可是,像“一山容不得二虎”这样滥俗的俗语,有时往往包含的是千古不移的定理。高拱与赵贞吉,若真能如隆庆所愿,携手并治,那还真是朝廷的福。可惜,两人从来就没好好合作过一天。随着隆庆发出的一道整治科道的命令,两人立刻撕破脸皮,大打了一番。

强手过招,招数凌厉不说,还带有某种喜剧性。明朝人,这回好好看了一场文渊阁大戏!

两个人在朝中的势力,可说是各领了一支精锐军团,不分高下。高拱掌管的是人事系统,他的吏部,分管的是官员的注册、定级、考核、授衔、封赏之事,是往上抬人的。跑官的人,就要往这儿跑。不过,在徐阶任吏部尚书之前,吏部的官员们有个很严格的不成文规矩,就是决不与百官接触,而自成体系,免得老有人半夜敲门送礼。这个体系,还是比较清廉的。

赵贞吉管的是科道。科就是六科,其职能是针对六部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道是都察院系统的简称。之所以称为“道”,是因为都察院下设了“十三道监察御史”,负责当时十三个“省”的监察之职。这是个垂直系统,不受地方牵制,负责监察地方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冤狱。都察院内部的两大系统,在明代公文里常常合称“科道”。其职责,可以说是往下砸人的;其官员,就是具有极大杀伤力的言官。

科道里的言官,绝大部分都是小官,六科都给事中仅仅是个正七品,一般给事中只有从七品,跟个县令差不多。监察御史也是正七品。官阶虽小,却可以弹劾一、二品的大员。这就是古代行政制度里有名的“小克大”原则,是为了防止官当大了谁也管不了。皇帝就拿这些“小萝卜头”盯着你,一动就检举你,有利于高级官员的防微杜渐。

科道官员甚至有权力批评和劝阻皇帝。当然,话说多了,皇帝有时也不爱听。就算是心里明白良药苦口,但谁喜欢天天被人骂呀?

好脾气的隆庆皇帝,就是让言官们给骂急了。一开始,他还能礼贤下士。有一次,御史詹仰庇上疏劝皇帝,不要疏远皇后,不该把皇后禁闭在别宫里,人都憋出病来了。这不是管到皇帝的家里来了吗?隆庆倒也没发作,只是批了几句狠话,说:“皇后身体不好,去别宫是为了养病。你哪里知道内廷的事,光在那里胡说八道!”若换了是嘉靖,还不得打烂屁股?

隆庆就这样忍了四年,却因为一个事,不想再忍了。当时,是因为御史叶梦熊上疏,引用宋时典故不当,隆庆大怒,借题发挥,直接下诏(没通过内阁票拟):“科道官一向放肆,紊乱了朝纲。”要求对科道官员四年来的作为,来一次彻底考查。一天到晚说别人,你们自己难道就没问题?

这里所说的考查,跟我们今天的常用词义略有不同,而是含有整肃、追查、过筛子的意思。这是明朝历史上,皇帝对言官的一次总清算。言官们平时的那些猫腻,隆庆多少也明白一些,不信就查不出问题来。

这道圣旨一下,最高兴的是高拱。隆庆元年他被赶下台,就是这群言官捧徐大老爷的脚,一股脑儿起哄起的。这次回归,还始终没腾出手来算账呢。你们平素叽叽喳喳惯了,今日就要你们原形毕露,以前没人究治,那是时候没到。

这个突然的晴天霹雳,把赵贞吉阵营吓得不轻。老赵觉得捍卫言官地位义不容辞,便上疏反对:“因此一人,遂波及于诸臣,并及前四年之诸臣,一时众心汹汹,人人自危。”言外之意,是皇帝你错了,我不能保持沉默。

赵阁老说得也很有理。他说,我翻了翻花名册,自陛下亲政以来,科道的官员先后有二百多人,中间难道就没有赤心报国、忠直敢言的吗?我们老祖宗设立科道,就是为了让他们“风闻言事”,听到什么就可以说。对与不对,还有执政的阁臣把关、皇上您亲自上裁呢!纵有不当,责罚也应仅止于说错话的人。哪里听说要将几百号人统统审查、一网打尽的,这不是要重蹈汉、唐、宋乱政时期的覆辙吗?莫非,从此就不让人说话了吗?

此疏一上,众言官精神为之一振!赵老翁,您说得好啊——我们都等着您的下文呢。

且说高拱恨言官,不是一天两天了,见赵阁老要护翼言官,不禁大为光火,立即上疏催促:既然皇帝您发话了,那就得执行。除三品以上的都察院长官可以自查之外,其余监察人员都要查一遍。到底有没有徇私舞弊的?不仅现在查,将来还要随时查。你们这些言官,好事干得不多,无非是些公室的豺狼、私门的鹰犬而已。你们道貌岸然,装的什么圣人?

不过,争论归争论,考查还是如期开始了。考查一开始,赵、高两人立即进入短兵相接。有时为了一个人的去留,在文渊阁从早上争到大中午,争得口干舌燥。

赵老这回也是拼了,就是要保护自己的下属。

就这样,赵老和高老,各执一端,狂怒地向对方使狠手。

——我说得不对吗?妄人!

——我说得也没错啊,疯狗!

两位大佬在文渊阁里杀红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

高拱提出了一份惩治名单,要把赵贞吉在科道的亲信,一概罢黜!

赵贞吉立刻反制,也提出了一份名单,要把高拱的党羽统统摘去乌纱帽。哼,难道我平时是聋子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