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569年的最后一场雪

隆庆三年(1569)十二月,白雪覆盖了寂静的北京城。与这场瑞雪一同到来的,是一阵强劲的政治旋风——高拱重归紫禁城。

“高老又回来了!”高老——京中官僚们对高拱的称呼,显示了这个人的分量。

高拱的回来,同时也透出权力游戏的诡异。民间都知道,是邵大侠在中官那里使了力,才有高拱起复的机会。这件事,《明史》上有记载,说是邵大帮主因此名倾中外,估计今后都可考虑以此为生了。但是我以为,隆庆皇帝的心思,可能不会这么简单,几个太监不大可能把他忽悠住。当时的情况是,吏部原尚书杨博,因徐阶下台的缘故而致仕,朝中需要有一个能压得住的人,来掌管人事,隆庆便选了高拱,让他既入阁,又管吏部。

吏部尚书这个官,是六部主官中地位最高的,俗称“太宰”,主宰一切官员的命运。首辅弄不好,也是辖不住这个尚书的。到后来的万历年间,首辅地位略跌,吏部尚书就完全不听首辅的了。

高拱回来,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这在明代是破例,非常少见。因为这样一来,高拱的权力就太大了,大政方针和人事任免的决策权,全在一个人手里,要是把江山给颠覆掉了,皇帝也有可能还不知道呢。

但隆庆百分之百地相信高老。我偏就这么用,天下人就看着吧,这就是我的擎天柱!

至于张居正如何对待高拱的复出,其内心真实想法很难猜度。他是一个日夕忧虑国事的人,看问题往往看大局,因此可能非常期待。

在高拱刚回来时,张居正给一个地方官员写信,信中说:“高老起用,令我欢欣鼓舞。我与他一向同心,看来,世事尚有可为。”他没忘记,这位高老,是他迄今仅见的一个气味相投、旗鼓相当的人。

在共事了几年之后,他在对高拱贺寿时说:“不才如我,有幸追随高老,与闻大事。您老人家每每放下身段,与我交往。”这当然是客套话,但多少透露出,张居正还是很感激高拱的。

高拱死后,张居正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评价就更高了,达到了生死之交和情同父兄的高度。人死了,生者自然是多有美言,但他感念高拱的这份情,还是真实的。

相比之下,他对李春芳、赵贞吉之类的书生宰相,则嗤之以鼻。后来他回忆,隆庆四年(1570),一次“北虏”犯蓟州,京城戒严。堂堂金銮大殿上,朝臣们竟然研究起如何守城的技术问题来了。赵贞吉庆幸有敌人来犯,以证明不按他的主意整军,就没有好结果。首辅李春芳不知所措,控制不了会议局面。大家七嘴八舌,提出的措施都极为可笑。最后敌人连影子也没来一个,京城防守了一个月后,解严了,白白花费了几十万两银子。

很难想象,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家,竟是由这样一群空疏之辈在管理。一次小小的边境战役,就闹得中枢乱了套,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天朝上国?历来,只有主政者务实有大谋,国家才能虎虎有生气;主政者若是书生空谈,则很难应付复杂局面。

基于这个背景,张居正对高拱的回来,应该还是高兴的。即使高拱是危险人物,也暂时威胁不到他张居正什么。在隆庆一朝,高拱根本不屑于向张居正下手。他们虽然同气相求,但两人的政治分量,并不在一个等量级上。

对此,真正感到忧虑的是徐阶。他知道高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当年搞掉高拱,确实是做得太狠了点儿。

徐阶的三个公子在乡里胡闹得够了,也遇到了大麻烦。铁面清官海瑞,于隆庆三年(1569)六月任应天巡抚,开始清理大户兼并民田的积弊。他脖子一梗,放出话来:“法之所至,不知其为阁老、尚书家也!”他巡视所过之处,拦路向他告状,自诉被乡官夺了田产的老百姓,竟然有几万人!

海瑞平日最恨的就是这个,你肉山酒海的我管不了,居然还不让老百姓吃口饭!于是,他力摧豪强,安抚贫弱。凡是贫民田地被富户强占的,一概夺还。

这景象,我们现在很难想象:一群衙门公差,如狼似虎地闯进大户家,掀桌子,亮枷锁,勒令退田——这实在是超越了人们对皇权时代的一般想象。

徐家三位公子连忙向张居正写信告急。张居正回了一封信,意味深长地说:“民情近来是比较厉害,等海公到了你们那里,我当写一封信给他,以委婉疏通。至于师翁,他年纪大了,可能会受不了这场面,你们千万要日夜保护好。”最后,是一句很含蓄的警告:“事情可以了结的,最好自去了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们听不懂就算了。

不出徐阶所料,高拱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前徐首辅的所作所为。高老只有一个原则:一切反其道而行之。明朝的官官相轧,好像都循着这样一个原则。

你徐阶起用的人,不论好坏,我统统给你拿掉。你徐阶逮捕了许多方士,说他们制造假药害死了先帝,我就偏要为他们说情:“先帝晚年有病,毕竟是善终,不是暴卒。说先帝为方士所害,天下后世将怎么看待先帝?”他把徐阶赖以立足的根基《嘉靖遗诏》全盘推翻,那都是假的!

高拱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他摸透了隆庆的心理——先帝虽然毛病多多,但批评得太狠,皇帝还有什么权威?所以,今后不许再批评了。

所幸隆庆头脑还是清楚的,他也就做到放了方士为止,并没有兴起反攻倒算的大狱,从而使高拱的清算活动大大打了折扣。当年追随徐阶的人,一个也没受到追究。

可怜当初最先跳出来攻击高拱的给事中胡应嘉、欧阳一敬,听说高老要出山,都因忧虑过度,给吓死了。

看来,隆庆皇帝还是很不错的。生活上腐败得一塌糊涂,政治上却清醒得洞若观火,真是一个奇皇帝。

但风向毕竟是变了,朝中一些原来依附徐阶的人,现在立马掉头,猛拍高拱马屁,拼命罗织徐阶的罪名,以洗刷自己,表示咸与维新。人间的老套大抵相似,转折之时,往往有太多的善变之徒。

徐阶与高拱两人,都还不是恶徒,互相较量,即使落败了也不失风度。反倒是他们各自的徒众,狐假虎威,做得十分过分。高、徐二人在狼狈时,被对方的恶仆再三折辱,恶仆的态度比主人还凶。此等炎凉,令当时的人也不禁感叹:“宦途真如市道一般!”做官,也是有行情的啊,看涨看跌,人们的面孔大不一样。

海瑞也加入了倒徐的潮流。但他与众人有所不同,打出的仍然是信念的旗号。对昔日曾为他缓颊的大恩人徐阶,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对徐家夺人田产的事,痛加制裁。这个人,当初读书时,可能读得太过专注了,始终执拗地认为——既然讲孔孟之道,那就不应该害民。

退田的官司接二连三,公差不时上门来逼迫。徐阶的儿子哪见过这个场面,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受压迫。于是慌了手脚,嚷嚷着让徐阶想办法,弄得徐阶狼狈不堪。他原想,只象征性地退一点儿了事,但海瑞不允,坚持起码要退回一半。他开导徐大人说:“您不这样,这些草民怎肯罢休?为富不仁,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看到刚退休的首辅如此遭遇,江南一带的豪强,都知道大势不好,纷纷远走,以避祸殃。对海瑞强迫富户退田之举,明代的思想家李贽,后来给予了很高评价,说:“小民从此才有苏生之望啊!”

豪强与草民间的等级秩序,就这样被海大人一举颠覆。看来,海瑞之所以流芳百世,自有民意的选择。

不过,皇权时代的等级架构,不可能因一人之力而改变。小民的欢欣鼓舞,总是转瞬即逝。海瑞的退田运动,到隆庆三年底,就遭遇了豪绅的强烈抵制。徐阶的三个公子,以重金买通言官,反诬海瑞是沽名乱政。大势如此,他们依然狂妄,说:“千金能去一抚臣,则钱亦神矣!”顽固地相信,钱能摆平一切。

转过年,到了二月,海瑞果然被罢官。这位海大人,连皇帝他都不怕,面对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却只能连呼:“奈之何!奈之何!”

只有高拱的根基牢固,不怕事。他接过手来,继续清查。对于海瑞,他也说了几句公道话。

他说:海公做的事,说完美无缺,当然不是;但说它一无是处,也不对头。他太过激、不近人情,当然不可;但把他为民做主的举措,全部废掉,则尤其不可(好个辩证法)。要是全部翻过来,弊端仍将在,则民心尽失,这绝非国家之利。

作为一个当国者,高拱是清醒的。谁在动摇这个国家的基础,民心这个东西有多重要,他不含糊。

对于徐家的不法情事,高拱让言官出头,向皇上检举。随后,应天巡按御史(都察院下派巡视官,直接对皇帝负责)就逮了徐家三少。高拱专门委任了一个人,来穷追到底。这人是他的门生,苏州前知府蔡国熙,此时正离职在家。高拱将他起复,不久又升为苏松兵备。高拱指示应天巡抚和巡按御史,凡是控告徐阶父子的事,都交给蔡大人来办。

官府严厉,百姓汹汹,徐大老爷算是掉进深渊里了,几次自杀未遂。徐阶的儿孙被整治得昏天黑地,牵着他的衣襟号泣。徐阶仰天叹道:“我不过勉强逃过一死,哪里还能保你们活啊!”其悲惨之状,如坠地狱。

徐阶在做官之前,家里不过一普通读书人家,十七年大学士当下来之后,家中田产竟累积到二十万亩,其富甚至超过严嵩。他虽然不收贿赂,名誉尚属清白,但时人对他以权势谋财的行径,还是早有非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