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居正踏上红地毯几乎同时,隆庆初年的内阁,陡起了一场风潮,好似水火相克,又很像一场擂台赛,不断有人滚下台去。
导火索就是《嘉靖遗诏》。此前,徐阶与高拱的矛盾,还是在暗中较劲儿,《嘉靖遗诏》一出,冲突就压不住了。高拱等人被排除在密议起草人之外,惘然若失,心中大为不忿。
那位看似老实的郭朴,竟然跳起来大骂:“徐公诽谤先帝,可斩也!”高拱也是心中恨恨的。这两位是河南老乡,郭朴自然是死心塌地愿意跟高拱走。
在《嘉靖遗诏》正式下达之前,徐阶曾把草稿给高拱过目,高拱看了,认为语气太过。之后高拱与郭朴对桌而坐,说:“先帝是英主,在位四十五年,干的不全是坏事吧。当今皇帝是他的亲儿子,三十岁登位,不是小孩子了。你把先帝的罪过昭示天下,不是寒碜先帝吗?那斋醮的事,是谁在帮着干?那大兴土木的事,还不是严、徐两人在筹划,这都成了先帝一人的罪?装模作样,附和于身前,翻脸于身后,人一死就骂,我不忍也!”说完,他与郭朴相对落泪。
说这个话,当然有点儿矫情。嘉靖的胡闹,以及徐阶当初的无奈,高拱怎能不清楚?他这样说,主要是对徐大老爷有气,借题发挥罢了。这话传了开去,不少人就免不了侧目而视——高拱这人,怎么这样?
其实,矫情的言语,我们现在也还在天天说,不能苛求古人。不过高拱确实是有些心胸不宽,否则,内阁的战火燃不起来。
其实徐、高二人的恩怨,早在张居正入阁之前,就已播下了种子。事起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告的一个恶状。
还是在前一年的十一月,嘉靖病得快不行的时候,胡应嘉上疏,状告高拱,说高拱把家安在西安门外,半夜里不在西苑直庐值班,偷跑回去跟老婆亲热,根本没有克己奉公的好风范。
这个事,倒是有。原来,高拱五十多岁了,尚无子,频频往家跑是为了延续香火,没别的意思,本也是情有可原。这事徐阶也知道,不过一笑了之。
仅这一件事,问题还不大,可怕的是胡应嘉状告的第二件事。他说,皇上身体“稍违和”(婉辞,实际是病大发了),大小臣工都吁天祈祷,盼望皇上早日恢复健康,高阁老却忙着把值班室的办公用具往外搬,是何居心?
这一箭来得毒!暗含之意是:高阁老是否在准备应变,以为皇上要死了,用不着在西苑值班了?
幸亏嘉靖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此疏被压下,没有引起风波。隆庆登位后,高拱上疏作了辩解,隆庆认为这状告的,纯粹是扯淡,我的老师我还不了解吗,怎会如此不堪?便让内阁议议,要把胡应嘉削职为民。高拱和郭朴当然同意,徐阶则比较仁厚,主张从轻发落。由此,高拱便认定了是徐阶在幕后指使,要罗织罪名坑害他,从此把徐、胡二人恨之入骨。
徐阶很感郁闷(这么坑害人,也确实不大像他的风格)。偏巧胡应嘉又是徐阶的同乡,这就更说不清了。
胡应嘉的这个都给事中,官名挺怪。给事中的意思是“在内廷服务的”,“都”是最大之意,相当于六科中某一科的科长。明代对应着六部,有六科,对各部起到一个监察作用,直接对皇帝负责。明代的制度,凡以皇帝名义发出的旨意,给事中要对之进行复核,如认为有不妥之处,可以封还(打回去)。全国各地上报给皇上的奏章,六科要根据分工抄报各部,并提出驳正意见。
六科之官,权力极大。皇帝交派各衙门办理的事情,由他们每五天督办一次。倘或有拖缓不办者,由他们向皇帝报告。都给事中的官阶,只有正七品;给事中就更低,是从七品。虽然是芝麻小官儿,但不容小觑,因为他们对大臣有直接弹劾的权力,对皇帝也有批评的权力。
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御史,都是负责监察工作的,统称为言官,看见什么不对,就可以说。他们的意见,由皇帝批示了以后,很快就会公告满朝文武,形成巨大的舆论压力。明朝皇帝就是通过这个机制,来防止大臣干坏事的。同时,有这么一帮多嘴的人,也可以提醒皇帝自己少犯错误。但言官们说得对不对,一般由皇帝来裁决——说你对就是对,说你错,不错也错,历来如此。
大臣们是比较畏惧言官的,惹不起他们,都千方百计要搞好与“言路”的关系。高拱是个倔脾气,主张对言官也应该监督考查,因此惹恼了一大群人,与言官的关系不怎么样。而徐阶,考虑到言官们几十年来被老皇帝打压苦了,新政之初,应该爱护言官,营造新气象。他的这个态度,很得人心,所以基本上能左右言官的倾向。
这个言官体制,我看挺好,监督起来很有分量,也很有效用。但言官也容易因为考虑私利,受人指使或拉帮结派,无端地就掀起政潮来。
胡应嘉一败,果然就有为他打抱不平的。有人认为,高拱居然敢主张把一个言官削职为民,这还了得!众言官为此,群情汹汹。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首先跳出来,上疏指责高拱奸险横恶,无异于蔡京,将来必为国之巨蠹。这话,说得很难听了。此后又有言官纷纷上疏,干脆就说高拱不是“宰辅器”。矛盾最后交到了徐阶手里,徐阶考虑再三,建议将胡应嘉贬到福建建宁当个推官,这才算摆平了风波。
此事刚告一段落,到了隆庆元年(1567)一月,战端陡然又起。这一下可是闹大了,后果双方均始料不及。胡应嘉被贬后,很快因为几句话的建议,受到了隆庆皇帝赏识,得以起复,又抖起来了,但马上又因办事违规被皇帝斥责。受责当天,徐阶让轮值的郭朴执笔,他口述,票拟一个处分意见。郭朴当即拿起笔,建议说:“这个胡应嘉,是个小臣。皇上刚即位,他就敢越法,罢了他的官算了!”
徐阶知道这是高拱的意思,想要报前面的一箭之仇,目光就扫了一下身边的高拱。见高拱在一旁,已怒目攘臂,要一触即发了。徐阶便不再说话,任由他们去写。而后,他与李春芳等联名写了个奏疏,表示应留下胡应嘉,以利广开言路。
徐阶在写这个奏疏时,高拱故意不说什么,仅以目光示意郭朴。郭朴便上前与徐阶争辩,双方火气很大,差点儿翻了脸。
王世贞后来在《嘉靖以来首辅传》中对这段冲突的描写,活灵活现,似乎他就在现场一般。想想五六十岁的阁老们,在办公室为一个七品官的任免,几乎要动起手来,那也是很有趣的。
此时两派的策略,颇为不同。高拱对胡应嘉事件的态度很不圆滑。因为曾有前嫌,在处理胡时,如果是有经验的老官僚,一般就应该回避了——省得背个打击报复的名。但高拱却任着性子来,激怒了众言官,惹火烧身。
而徐阶则退居幕后,一言不发。私底下默许或鼓动言官,万炮齐发(我以为,他一定是进行过幕后策划的,否则言官的攻势不会如此有路数)。明清交替时期的史学家谈迁,论及此事时说:新皇帝刚上台,如果把言官处分得太狠,怎么能避免人们在将来议论?所以隆庆皇帝不可能支持高拱。徐阶诱使高拱,踏进了与言官混战这个泥潭,实是老奸巨猾。
徐阶以言官打前锋的策略大获全胜,高拱百口莫辩。当他意识到自己上了套时,已为时过晚,相当被动了。于是大骂徐阶:你结好言路,就是为驱逐我高某!
徐阶马上称病请假,四次上疏,请求退休。棋路到此,已经相当精彩。
高拱实在是太直了。他想不到,当年徐阶斗倒严嵩,为众官拨云见日,大家能不感恩戴德吗?不仅如此,现在朝中的大小官员,徐阶在当首辅的六年中,又不知结交或扶植了多少!这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高拱现在公然与徐阶对决,触犯的就不仅仅是言官了。
当然,在高拱这边,也有为他说话的。高拱的一个门生、御史齐康,看到老师被动,气不过,拔剑而起,杀入了群殴阵中,朝着徐阶就是一阵乱砍(勇气可嘉)。
这下,更加激怒了众官。一时之间,九卿大臣、南北科道(北京和南京的监察系统)一起爆发,交章论奏,弹劾高拱,斥其为“大凶恶”。
光禄寺丞(宫廷餐饮长官)何以尚,甚至要请尚方宝剑,以诛高拱!这人是广西人,和海瑞是至交,两人经常喝着小酒谈论政事。海瑞被关押,他也受到牵连蹲了大狱,是和海瑞一起被平反的,其感念徐阶,自不必言。
在这一阶段,言路抨击高拱的人,无日无之。先后有二十八道奏疏,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估计隆庆皇帝脑袋都大了。
群情激愤到这个程度,高拱根本就没法儿再干了,只得称病求退。隆庆十分眷恋他的这位老师,但见舆论如此沸腾,也只得准了。
隆庆元年五月,高拱灰溜溜下台。
他走了,还有一个郭朴。言官们穷追不放。九月,郭朴被逼不过,也自请退休了。
此次斗法,徐大老爷牛刀小试,凯歌以还。
但是,时论对这件事也有非议。稍晚,有人评论说,高拱是个清廉耿直的人,家里清贫得跟寒士一样。言官们这么攻击,是太过了。
徐阶这一仗,着实打得漂亮——前锋搦战,诱敌深入,全面包抄,只牺牲了一个不成器的胡应嘉,就打得高拱全军覆没。然而,当徐大老爷捻须微笑时,他没有想到,隆庆皇帝虽然寡人有疾,毛病不少,但并不是个白痴。
一个顾命大臣,在新君面前显示了如此之大的能量,朝局甚至连皇帝也无法左右,那么皇帝该作何想?
京中大佬们只顾弹冠相庆,大概无不以为十年以内,局面已坚如磐石了。但,究竟是不是这样,他们很快就会看到。
混战之间,却没有看到张居正的影子,他没有声音。入阁之前,他仅为一个正四品的侍读学士,阁老们打架,轮不着他掺和。况且,他与两边关系都非同寻常,因此所抱的态度是坚不介入。
入阁以后,情况有些微妙。一面是恩师提拔,难以报答万一。另一面,与高拱有六年之久的袍泽之谊,即我们今天所说的情同手足。因而只能中立,但又不能完全没态度。本身已是阁员了,对双方的执政理念,总要有个倾向,否则岂不成了藏头露尾的小人了?
两方面的做派,确实大不相同。高拱是个认死理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是个实事求是的典范。而徐阶用政,则多从策略考虑,讲究以行政上沿袭的手法,婉转达到目的。有时顾虑过多,就不惜放弃原则。
这里仅举一例,一次,有言官提议说,某个即将被罢官的高官素有声望,不应该拟去职。而徐阶内心,是巴不得此人被干掉的,就提出:那么我们就请皇帝“上裁”吧。高拱断然反对,说:“这个头儿不能开!先帝是因为在位多年,通达国体,所以过去常请他上裁。当今皇上刚即位,哪里知道一帮下属哪个贤,哪个不贤?让他上裁,要么难以决断,要么就是交给别人去办了(指太监)。如此,天下大事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