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内阁里掀起一场混战

国家的事,其实不用说了。退休了,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大佬习惯了操心,一时还改不过来。倒是他的三个儿子,应该让他忧心。徐老虽然是个讲心学的君子,但儿子们却是乡里的一霸,强占民田,为非作歹,乡民对其恨之入骨。

老子高唱孔孟,儿子狂刮民财,明朝的好处真是都让他们占完了。徐阶一退,会不会有人追究这仨小子,徐阶心里没底儿,只能拜托张居正好生留意。

徐阶这次,是被中官坑了,张居正对此事的心情比较复杂。一则,本该出头为老师讲两句话,但他估计了形势之后,觉得这么做无益,只能把自己也搭上。二则,老师如果继续干下去,朝局还是温暾水,他张居正天大的雄心壮志,也只能在老师的心学影子底下,不得伸展。所以他没有说话。几年后,他在写给徐阶的信中,略略表示了忏悔,说自己懦弱。不过,这究竟是虚套还是实话,真是不大好分辨。

最重要的是,张居正因此看到了中官的力量。他决不能重蹈覆辙,对他们,今后一定要拉拢好,除非是皇帝换了脑子。

内阁在这之后,论资排辈,由李春芳顶上,为首辅。李春芳这个状元首辅,是个庸才,一级一级升上来的,又信奉心学,一味以静制动,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最高行政官。张居正对李的这种无能,几乎是公开地蔑视。

徐阶离开后,李春芳心理压力极大,曾叹息说:“连徐公都退了,我也长不了吧!”张居正说:“那不正好?可以保全你的名声。”李春芳目瞪口呆,据说,他沮丧至极,为此曾三次上疏求退。

另一个大员陈以勤,人还不错,淡泊、低调,但同时也就没有很大的气魄。他们做人,都是好人,做官却完全没有执政理念。张居正呢,位列末相,还轮不到他过多表现。于是,内阁就有些撑不起架子来。

隆庆在这时,便又调了礼部尚书赵贞吉来,补充入阁。

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四川内江人,是嘉靖十四年(1535)的进士,也是一位心学门徒。他可是很有个性,敢想敢干,然而却是个向后看的人,动不动要人家“守祖法”。仗着自己的科场辈分高,不免就气盛,并不把张居正等小辈放在眼里。在办公室,直呼张居正为“张子”(你去给我倒点儿水来),并且当面说张的学问不过是“浅学”。

这个赵贞吉,人际关系的学问实在是太差,与各部官员都有些抵触。

张居正当然感到很不舒服。

有一种说法,说他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高拱。《明史·张居正传》里记载,因为张居正受了赵贞吉的气,就去找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策划让高拱回来,以遏制赵贞吉,而夺李春芳的权柄。

高拱果然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难道,张居正真的参与了人事更替?

这千古之谜,真是谁也弄不清楚了。

朱东润先生却不信上述说法,他考证,那时李芳因为得罪了隆庆,正蹲在监狱里等候判决呢,不可能再推荐阁臣。再者,李春芳又能碍着张居正什么事?张居正如果想引进高拱来抵制赵贞吉的话,无异于引虎拒狼,他不会那么笨的。

但此事极有可能。

张居正当时在班子里,是负责国防事务的,他非常需要高拱这样一个人。

古往今来,谁说秀才不知兵?张居正就是一个。他在翰林院里日日研究山川险要,深谙地缘政治和边防战略。这在他以后的施政手段上可以看得出来。

在边防上,与俺答或战或和,与整个国策大有关系。是隐忍韬晦,还是示敌以强,都要与国策吻合,才能做得下去。

而眼下这个班子的构成,不大像能让张居正施展拳脚的样子。李春芳是靠写青词得宠的,六次晋升,没有一次是通过廷推,全是靠皇帝一手提拔。入阁后,唯徐阶马首是瞻;徐阶走后,推行没有徐阶的徐阶政策,主张休养生息、优柔宽政。他虽然没有主见,但毕竟是首辅,你总不能越过首辅去改变国策。

这不是绊脚石是什么?

陈以勤,说来还是张居正的“房师”。这是个什么关系?张居正考进士那年,“经科”考的是《礼记》,由陈以勤批卷子。当年在科举时代,这层关系可了不得,是做官的一个重要关系网。所谓“门生故旧满天下”,指的就是这个。

但是这层关系,却又死死压住了张居正,即使有不同的意见,也不能太冒犯房师,因此顾忌颇多。再说,陈以勤与高拱一样,也是隆庆多年的老师,当年顶住严嵩的压力,对裕王的皇储位置护翼有功。隆庆当了皇帝后,陈以勤离权力中心极近,比张居正要近得多。张也不可能撼动他。

这两个人,主张祖宗立业,子孙承之,如果制度还不至于大坏,就轻易不要变更。他们把励精图治视为躁竞,把革除陋习说成是紊乱成法,张居正还好意思尝试变革吗?

明朝的发展,其实已经很成问题了,积弊如山,财力枯竭,外敌窥伺,哪里还容得你继续休养生息?再不振作,再不根除顽疾,就没有时间了。说什么宽政,无非是放纵贪官污吏;说什么和揖中外,不就是挨了打也要忍气吞声吗?

再说这个赵贞吉,他倒是一条汉子。嘉靖二十九年(1550),俺答袭北京那时候,严嵩、丁汝夔按兵不动,敌寇铺天盖地。嘉靖问计于廷臣,久久无人一语。赵贞吉却力排众议,坚决反对议和,并请命上前线劳军。嘉靖见此,心情大振,立刻升了他的官,让他奉旨前去宣谕诸军。

《明史·赵贞吉传》载:赵贞吉参加完廷议,怀着一股盛气,去谒见严嵩。严嵩心虚,辞而不见。赵贞吉站在严府门外,怒叱看门人。适逢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来到门前,赵贞吉见了,怒气更大,复又叱之。这个情节,在当时端的是大快人心。

严嵩当然为之恼怒,在票拟时故意不写授予督战权,让赵贞吉到前线一个兵也调不动。当时京城附近敌骑充斥,赵贞吉居然敢一个小卒也不带,单骑出城,驰入军营。持节宣慰诸路勤王军,诸军无不感动泣下,愿意杀敌报国。“北虏”听说之后,有所收敛,稍微后撤。赵贞吉大名,一时传遍天下。

不过,奸臣当道时,功臣往往都是白干。敌人退后,严嵩立马构陷赵贞吉。结果,赵老夫子被打了一顿屁股,贬到广西去当了典史(县衙看守所所长)。

这样一个人,名气大,辈分高(比陈以勤早两科,比张居正早四科),所以敢于指出各部、各科道失职违纪的猫腻,人得罪光了都不怕。他为官四十年,一点儿不懂官场潜规则。只是书生本色,不给人一点儿面子。

张居正受他的气大了。每每议论话题,老赵总是朝小张子挥挥手:“这不是你们小辈所能理解的。”一谈到经史、玄禅,他就笑问张居正:“怎么样,深奥吧?你们光知道韩、柳文(韩愈、柳宗元文章),到底浅薄!”

张居正,能不郁闷吗?

四位阁臣,莫衷一是,这还怎么干?

他一个人,拿那三个人没奈何。虽然张居正也当过裕邸的讲官,与当今皇上有一点儿渊源,但权力资源差得远。怎么才能让那两个没用的离开茅坑,让这一个不懂事的闭住嘴?怎么才能让自己离权力中心更近一点儿,能有个搭档联手做事?

他不会不想到“相期以相业”的高拱。徐老大人已经走远,在朝中,高拱最大的劲敌没有了。普天之下的官吏,谁还能比高拱离权力中心更近?

借助高拱,可做大事。这很有可能是张居正最后的结论。

高拱的回来,已经具备天时。但张居正不大可能直接居间活动。活动这种事,已不是外臣所能及,必须有近侍太监说话。李芳现在已经失势,张居正在中官那里的能量,恐怕还很有限。

可考证的是,具体操作,是由一名外号叫“邵大侠”的人主动发起的。张居正,最多是从中策应。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从这时候起,我们就可看出张居正的人格特点:为谋大事,不妨在必要时用一点儿权术,而且要用得恰到好处。

邵大侠,名唤邵方,丹阳人,用今天的话说是涉黑人员,其能量之大,相当惊人。他居然能为阁臣一级的官员跑官。张居正与邵大侠事先有没有勾结,找不到证据,但不排除在事情进展中有呼应。

隆庆三年(1569),大侠起了念头,要为昔日的阁老跑官。他先去找徐阶商量:您老愿不愿意复职?徐阶表示不干(不愿再看皇上那张冷脸)。邵大侠回头才去找的高拱,两下里一拍即合。大侠立刻进京,找了当时权势熏天的中官滕祥、孟冲、陈洪等人,上下其手,把事情给办妥了。

这三个“没下边的”,都是鼓动皇上泡宫女、观灯、熬夜喝酒的主儿。他们为什么要管高拱的事?这就是所谓的内外勾结。一是,可能当场收了钱;二是,高拱肯定承诺了将来会投桃报李(后来的事情可资证明)。

于是,高阁老又回来了。

这世上的得意事,最美不过“前度刘郎今又来”了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