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内阁里掀起一场混战

此话真是直爽得可爱。张居正素来欣赏这种实学精神,对双方的行政理路,他内心实际是有所褒贬的。

在风潮之中,张居正见言官挟舆论以自重,气焰嚣张,甚不以为然。对徐老师使用权术,以舆论丑化政敌而逐之的手法,也不能苟同。他与高拱,毕竟还有很深的情谊,于是有不平之意,在徐老师那里,他是为高拱求过情的,只不过徐阶不听。

老师不肯收手,作为学生,又不能起而反对老师,张居正只能独善其身。一日,徐阶向他就政争中的某事征询意见,张居正回复道:“我今日向你建言,明日就成了中伤他人之语。”明言予以拒绝。

这位时年四十三岁的内阁“末臣”,彼时政治品质还丝毫未被权力腐蚀,应该说,是相当光明磊落的。

对老师,只能是这样了;但对言官的嚣张无度,他既然领教了,心里就已经有数——来日方长吧。

尘埃落定。张居正才稍喘了一口气,总算是两边都未得罪。既未负师恩,也未负同僚之谊。

可是,这口气还没喘多久,朝局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大佬徐阶,摇摇欲坠了!

几乎是高拱前脚走,后脚徐阶就面临着失宠的尴尬,隆庆皇帝与徐阶的关系骤然紧张。

虽然徐大老爷在“嘉隆转轨”中功劳甚大,朝官一片拥护,新皇帝也是认账的。但徐阶忽略了他与“中官”(太监)的关系,同时与隆庆之间的君臣位置也没摆好,事情就麻烦了。

隆庆这个人,也是个甚为古怪的皇帝,有必要在这里说一说。

他在做藩王的时候,位置不稳,所以人倒还老实。可能是由于压抑太久,反弹得就很厉害。一登大位,毛病就出来了,用三句话可以概括:不理政,好色,贪财。样样都到了极端的程度。

理政方面,后世史官给他的评语是“端拱寡营”(《明史·穆宗本纪》)。什么叫“端拱”?形同木偶也。“寡营”,就是什么也不做。朝会时,见大臣,一言不发。一连三四年都是如此,简直匪夷所思,连朝臣都感到忍无可忍,上疏批评道:“岂无所以致之耶?”——您倒是说句话呀!

那时候,朝鲜国派来晋见的使臣赵宪,在《朝天日记》中曾有记载,说隆庆皇帝视朝的时候,东张西望,没个样子,且发言甚少,都是太监在传呼。朝鲜使臣得到的这个印象,颇为传神。

隆庆就连祭祀祖宗的事也懒得去,往往派人代行;即便参加,也是敷衍了事。朝鲜使臣说,隆庆即或偶尔参加,也极不耐烦,仪式刚完,就令把宫门大开,拉过一匹快马,骑上就飞驰进宫。扈从的诸臣,屁滚尿流,撵也撵不上。

政事不上心,女色上却孜孜以求。即位之初,还服着重孝呢,就日夜娱乐,游幸无时,嫔御相随,坐满了后车。其丑态,宫内外都传遍了。

刚一当上皇帝,他就下诏增选宫女,多多益善。礼部尚书高仪上疏力阻,说:现在宫里边还有宫女好几千呢,您还是开恩,把她们放归乡里为好,别再滥收了。隆庆的批示反应极快,圣旨第二天就下来了,几个字:宫女不多吧?高尚书当场没晕死!

皇帝好色,民间就恐慌。隆庆二年(1568)初春,江南一带谣传要选宫女,引发“拉郎配”的狂潮,女子十二三岁以上,婚嫁一空。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一辈子幽闭在深宫,成个白头宫女。就连官宦人家也坐不住了,纷纷嫁女。女婿一时极为紧俏,在街上随便拉到一个,问问是光棍就行。大街之上花轿相连,贫家女子因涨价租不起轿子,就徒步上门入洞房。那时,穷汉娶到富家女,易如反掌。不过,野史笔记上说,这样的婚姻往往不谐和。

一开始,地方督抚也不辨真假。后来弄明白了,官家就赶紧辟谣。但“官愈禁,愈为实”。衙门的话没有公信力,越辟谣,老百姓越相信是真的。一直持续到次年春天,才平息下去。

隆庆在贪财上,也可称一绝。他一般不经内阁,直接派太监向各部索要金银。各部不足,就下令停发工资,把国库(太仓)的银子也调进宫来,此外还急如星火地向下摊派,致使南方几省,数年内加征税款几百万两。

左右太监又撺掇隆庆搜罗珍宝,下诏让各地大量采买。买珠买玉的圣旨一日数下,导致人心惶惶,州县官员叫苦不迭。甚至有的地方官怀疑,这圣旨是不是假的呀?

朱家的皇帝,换了一个,仍是很有特色的啊!

当然,这个皇帝也有他的优点,那就是在政治上很宽厚,或者说非常怠惰。他的习惯,是完全放权给阁臣去操作。

对于这个特点,后代治史者有不同的评价。朱东润先生在《张居正大传》里认为:“不幸他连驾驭大臣的威柄,也一齐放手,因此穆宗(即隆庆皇帝)一朝,内阁里面只见到不断的混斗。”朱先生为此感到痛惜。

而专治明清史的韦庆远先生,在其七十高龄写出的巨著《张居正和明代中后期政局》中则认为:这样一个庸懦的皇帝,客观上亦为徐、高、张得行其策,得遂其谋划提供了条件。

固然隆庆内阁的混斗,耗去了明朝当时精英分子的一些精力,耽误了天下治平大业,但这个时间不很长。自隆庆三年(1569)以后,秩序便稳定了下来。因为混斗也是一种特殊的淘汰机制,就是在同一水平上比智力,混斗到最后,往往是选择了最适合掌控朝政的精英。

此外,隆庆皇帝绝不是有人怀疑的那样,是个智障病人。他在选择股肱辅臣时,不管是出于直觉,还是出于理性,最终选择得都很准。

可以庆幸的是,隆庆的老师是耿直而想有所作为的高拱。由于历史因缘,隆庆无比信任这位老师,高拱在隆庆后期所做的一切,恰恰为张居正的大展身手铺好了路。张居正的改革,实际是从隆庆年间就已经发端,在其后,以张居正为标志的十年“万历新政”,并不是没有来由就横空出世的。

大国,就是大国。它永远会适时产生出与之相称的人中蛟龙。

可惜,徐阶并不是这样一条蛟龙。

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但在封建专制的官员体系中,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国家权柄的,不一定就是政治家;很可能,是一个权术高手,甚至就是个庸常官僚。

国家的经济、民生、兵备,如何统筹?体制的痼疾源于何处?如何拔除腐败以起衰振惰?一个政治家,是要会下这盘棋的。

而行政官僚,却只懂得人际关系这一步棋,即如何固宠和如何安插亲信。这是他们的全部本领。

大国如果由这样的超级官僚来掌控,其结果,可能是超级稳定。但是,像明朝这样一个版图超大而兵备疲弱、人口众多而榨取过甚的大国,稳定很可能就意味着正在没落。

历史不想等待,它马上就要请徐阁老出局了,用的是非常突兀而奇诡的方式。

徐阶太热心了,也太大意了。他以为,以其拨乱反正的功劳,新君能容忍他一反往日的曲从,不断对皇帝指手画脚(这是为你好啊)。可隆庆皇帝并不这么想,江山是我家的江山,做臣子的吃的是我家的饭,你老说我不爱听的,烦不烦?

自从高拱被“拱”走以后,徐阶更加看重言官的作用。当他发现,新君的身边竟然渐渐聚拢了一群瞎闹的太监时,他又故技重演了。在朝中,不断公开支持言官,谏阻太监操控京城“团营”(土木堡之变后,于谦收拾京师三大营残部而组建)、在宫内校场操练军士等荒唐事。这些,自然惹恼了一众中官。

这些太监,可不要小瞧。在古代皇帝身边,总有这些不起眼的特殊小人物得宠。也许,皇帝对能干的大臣,在潜意识里就有些嫉妒:我贵为天子,凭什么才干不如你?好,就算我才干不如你,但我可以让你难受。皇帝对太监,心里就没有什么芥蒂了——你们都被阉了,我还嫉妒个什么?因此,明朝的皇帝总是在折辱大臣,而极少折辱太监。当然,大部分以吃拍马饭为生的太监,轻易也不会惹恼皇帝。

徐阶这一来,得罪的是整个中官群体。老东西,还管到宫里来了!耳边风,当然就吹得紧了:皇上,这老家伙为什么不让我们安宁呢?

皇上的脸色极不好看,几次批示,近于呵斥。徐阶吃不住劲儿,只好乞休。

休就休吧,隆庆也来了执拗劲儿,只给了徐阁老回家可以乘坐驿车(官家邮车)的待遇,其余的,没有了。经过李春芳的说情,才勉强给了退休金和名义褒奖。

什么先朝首辅、国之大佬?大臣就是我皇家的奴仆,太监才是我的体己人。

隆庆二年(1568)七月,徐阶十七年的大学士、七年的首辅生涯,就这么结束了,距离他完胜高拱仅有一年多。而且,这一去就再也没有返回政坛。这里面,不能排除隆庆皇帝是在为他的老师出气。

临走时,徐老爷子把朝政大事和家里的事,都托付给了张居正——这是他布置下的最后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