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交冬至,寒风凛冽的北京城,人心里却涌动着莫名的暖流。一条病龙终于升天了(龙驭上宾),冥冥中的机栝忽然弹开,有些人压抑了许久的命运,随之急剧跃起。
在岁末,偌大的京城有三个人的命运,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让他们本人也感到晕眩。首先一个,当然是裕王。在主持了父皇的丧仪后,他便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皇帝。因年号的关系,后人习称他为隆庆皇帝,也叫他“穆宗”(死后为他定的庙号)。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以往小心敬畏、朝夕危惧、不受父皇待见的藩王了。在此之前,他这个二十多岁的藩王着实令人可怜。自从进入裕邸后,嘉靖“惑于二龙不相见之说”,怕儿子克了爹的寿(或者反过来),除了年节问安,再不与裕王见面。骨肉父子,却生不得见,死不得诀,大臣们都为裕王感到有些鼻酸。
老辈子人都喜欢多子多孙,嘉靖却过于珍爱生命,忌讳儿孙到了畸形的程度。最极端的是,裕王生了儿子(就是后来的万历皇帝),也不敢向嘉靖报喜,甚至连小孩的名字也不敢取。
如此皇子,何如平民?
仅仅被冷落倒还罢了,地位又朝不保夕。他的生母已死,在皇帝身边没有奥援。比他小一岁的景王,其母尚在,条件就比他好多了。嘉靖对景王宠爱日增,再加上小人为谋私利,暗地鼓动景王夺嫡,裕王怎能不活在长期的恐惧当中?
当年,就连严嵩父子辈,也敢来欺负一下,经常截留嘉靖给裕邸的例行赏赐,有时一拖就是三年不发,裕王还得低三下四地去求严世蕃。
如今这一切屈辱,一扫而空!他大步走上龙庭,威加海内。
与他相关的裕邸旧人,也统统加官。这个惯例,就是张居正命运中的一个机栝。不久,张居正就是借此机缘,在官阶上一步三跨。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说。
还有一个人的命运,也随即天翻地覆。他就是人们几乎要遗忘了的、蹲在大牢里的海瑞。
老皇帝驾崩,铁窗内的海瑞一无所知。提牢主事(监狱长)得知先帝遗诏里,有开释言官之说,便知道海瑞此番蒙赦,是要重归宦海了,前程未可限量。于是,备了酒菜,与海大人共饮。
海瑞见牢头忽然这个态度,不由大惑,心想今明两天怕是要押赴西市砍头了。罢罢,他生未卜此生休!我海瑞好歹没算白来人间一场。于是,他面不改色,喝着小酒,谈笑如常。
毕竟是要上奈河桥了,海瑞忽而又有些伤感,向牢头托付后事——老婆、孩子还在家里苦熬呢。牢头一怔,这才道出皇上晏驾的实情,然后哈哈大笑说:“先生不日必有大用,我这是祝贺大人要升官呢!”未等牢头说完,海大人猛然醒悟,喊了一声“哀哉”,竟一头栽倒,为那咽了气的皇帝哭了个死去活来,下了肚的酒饭,全吐出来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隆庆皇帝有诏下,准海瑞出狱,复了原职。几天后,又升海瑞为大理寺丞,让他当法官去了。此后,海大人的官职节节上升,一直当到了应天巡抚。此是后话。
耿直的人,处事往往异于常人。别人看不明白海瑞:不干正事的老皇帝死了,合朝都很振奋,你哭个什么劲儿?公私两分,原则高于私利,这就是直臣常被人视为迂腐的原因所在。直臣的作为,无法融入一个处事准则很混沌的体系,因此,就只有清誉而无收益。
张居正不想做只有清誉的人,他也想得到世俗的好处。过去,曾经想过归隐林下、消极出世,但那只是在严嵩专权时期的一闪念而已。二十年的养精蓄锐,他的才具与声望,已积累到一定程度。如今箭在弦上,就用不着再感叹自己是病夫无助了。
元旦一过,雄鸡高啼。吉星光芒万丈,照在他的云锦官袍上。新春期间,张居正由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为礼部右侍郎(从二品)兼翰林学士,也就是兼了正式的翰林院院长(过去只是代理),晋升为显赫的高官。这一步跨出的幅度实在是惊人,年前,他还只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一个正四品的中级官员,这一任命,竟一下子连升三级!
这是新皇帝对裕邸旧人的“佣酬”,是历来的惯例,也是新皇帝对他青眼有加。诸位且慢惊叹,这还不过是小小的序曲,入阁才是大戏。现在,张居正的资格已经全部具备了。
当年二月,吉星又增加了耀眼的亮度。隆庆皇帝特批,拔擢张居正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光荣入阁,攀至山巅!同时入阁的,还有原裕邸讲官陈以勤。
张居正这次,是将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
新年改元,是大吉大利的事,内阁按例要添新人,这个好时机,恰好让张居正撞上。他是裕邸旧人,这是谁也无话可说的好身份。新皇帝对张居正,原本印象就不错,所以徐阶的推荐很容易奏效。此外,还有一个有利因素,就是原裕邸大太监李芳,现在也水涨船高,成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最高品级宦官),担任内廷大总管,权力大得无法想象。李芳过去在裕邸时,就是张居正的密友,这次选阁臣,自然也会极力推举故友。
此次张居正入阁,是无须群僚“会推”的,而由皇帝“特简”,这是会推之外的另一个选拔方法。皇帝直接下手谕,吏部备案就是了。至于皇帝选什么人,除了征求首辅意见之外,有时还会征求掌印大太监的意见。
看看吧,这就是人事上的“好风凭借力”。人的飙升,确实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