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入阁实际上是一场悬崖之舞,很少有人不失手的。
最可怕的是,皇帝对于内阁的授权或放权,是没有法律界定的,全凭皇帝一己的好恶。皇帝对于辅臣的评价,非理性的居多,有如小家千金豢养宠物,赏罚都比较任性。大臣的地位甚至还不如宠物,锦衣卫(皇帝侍卫兼情报机关)、东厂(特务机关)主要就是对付大臣的。辅臣的言行,甚至辅臣家中仆人的举动,都在被监视之中。高官之途,像是一条钢丝绳,荡呀么荡悠悠,经常险象环生。
一旦帝眷衰退,或者有什么言论触到了“逆鳞”(触怒皇帝),那就会失权、丢位,甚至掉脑袋。如夏言、严嵩那样的宦途高手,也都在所难免。
所以入阁就是一场赌博,是皇帝拿着骰子,让大臣下注,输赢是皇帝说了算,而不是你自己玩得高明不高明。
阁臣在职的辉煌和失位的仓皇,构成了一个最有吸引力的赌局,不断有人甘愿飞蛾扑火。
这就是人性。这就是阁老权力尊严的魅力。
属官的谄媚,贿金的源源不断,令人迷醉。大学士们只迷醉于这只夜光杯装满美酒的时候,而不大考虑它被粉碎的时候。
张居正眼下踏入的,就是这个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他考虑到后果没有?预测过前景没有?未来究竟有多少胜算?客观地说,他有过考虑,但不可能清晰地预见到来日的祸福。
他的选择,是一往无前。因为他所尊崇的人生哲学,与他的老师大不相同。徐阶崇拜的是“陆王心学”,认为凡事当自求于心,不应求诸外物。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主张“致良知”。
什么叫“良知”?天知道!大概就是近世的所谓“人文精神”吧?反正是求诸个人的道德净化,遇事可以权变,不要固执,不能硬来,讲究一个平衡,维持现状为好。徐阶老宰相“一味甘草”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而张居正不同。他是讲究实学的,痛恨士风人情渐已落入宋末的窠臼。他说,现在的迂阔虚谈之士,动不动就拿宋末的乱政来影射现在,然而都是别人嚼过的糟粕,无助于实用。
尽管在徐阶影响下,他曾深受阳明心学的熏染,又与阳明后学之辈多有私交,但他观察心学的拥护者,却别有眼光。
张居正坦言:我也曾经周旋于他们之间,听其议论。然而发现他们的真实目的,就是沽名钓誉,为爬上去找个捷径罢了。他们所说的“道德之说”(人文主义),就是佛祖所说的“虾蟆禅”,以趋异为能事,专门滥用新名词,其实是王学的末流,已显出空疏之弊。
他指斥时弊的话,说得很尖锐:我看近来的学者,皆不务实,不求真正的效果,只在言辞概念上下功夫,讲得虚无缥缈,都是大而无当的东西。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逻辑——侈谈学问的人,皆言要遵循孔子,却不去钻研孔氏的治世学说。说起来人人都有主张,但如何实行,却无人感兴趣。
张居正本人,却是要治国平天下的,一贯所研习的是经世之学。何谓经世?也许他的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即“安民生,饬军政”。为了富国强兵,就是要“尊主权”“振纪纲”。要使人们有所敬畏,大家才能做事。
刚进内阁的时候,他就想做一两件实事。有人对他失望,议论说:“我以为张公掌了权,能行帝王之道,然而看他的言行,不过富国强兵而已,太令人失望了!”张居正听说后,一笑:“您过誉了!我怎么能有本事富国强兵?”他反驳说,孔子、舜帝、周公,开口说的都是“足食、足兵”这两件事,他们的理念,就是所谓的帝王之道了吧?但他们又何尝不想富国强兵!
他自称所遵循的理念是:以脚踏实地为功,以崇尚本质为行,以遵守成宪为准,以诚心顺上为忠。
张居正很早就形成了这样的一套实学理念,并准备将之付诸实践。在内阁中,他有时也痛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导致匡济之业宏图难就,但他并不畏惧失败。他曾在一封写给徐阶的信中说,如果万一失败,那就是天数如此了,大丈夫既以身许国、许知己,那就唯有鞠躬尽瘁而已,其他更有何话可说?
敢于任事,不避毁誉。这就是张居正的性格。其勇气的来源,就在于他的理念。
不是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吗?现在可以看清楚了,心怀天下与苍生,便是他的鸿鹄之志。</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