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吉星照他上殿阁

张居正后来也不讳言这一点,承认这是因缘际会,一步登天。原因就在圣主念旧,师翁引荐。

身份急升,确实令人瞠目,但他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忘形,到底还是有些浅薄。一个百病缠身的大国需要打理,同时内阁也不是个省心的地方,张居正在此时,顾不上得意,还是惶恐的心情要多一些。

不过,登阁毕竟是他多年的夙愿,走上文渊阁的台阶,胸中还是有一股豪气涌出——他决心要竭力尽忠,以期不愧于名教,不负于知己。

初进内阁,不知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张居正的忐忑不安是有道理的。论资历,论年龄,论拜相时间,他都排在六名阁臣的最后,暂时还没有傲视群雄的资本,只有夹起尾巴做人。

那时他给友人写过几封信,流露出这种心情。他说自己,以浅薄之学,骤得非分之位,不由得日夕惶惶,不知所措。随时随地,都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

但《明史》却有完全不同的记载,里面说,当时徐阶以宿老身份高居首辅,与次辅李春芳皆能折下士,对同僚彬彬有礼。而张居正是最后入阁的,却独独有一副宰相的派头,“倨见九卿,无所延纳”。还说他比较沉默,但每说一句话,都切中要害,闹得各部科官员都极为怕他,对他的敬畏,远甚于对其他各相。

那么,什么叫“倨见九卿,无所延纳”?

“倨见九卿”,就是对待九卿态度很傲慢。九卿那可是不得了,全都是朝廷高官,叫作“堂官”,包括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和通政司使(皇帝的秘书长)。“无所延纳”,就是不拉帮结派的意思。不拉帮结派,是有可能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在隆庆内阁的一场场混战中,一直是没有清晰阵线的。但初入阁就“倨见九卿”,那怎么可能?

据《张居正大传》的作者朱东润先生讲,《明史》的这个说法,来自晚明文史学家王世贞的《嘉靖以来首辅传》。王世贞说,张居正虽然是最后拜相的,但自称,宰相应有宰相的尊严,所以“倨见九卿”。

朱东润认为,此说不实。张居正入阁之初,吏部尚书杨博、户部尚书葛守礼,官都比他大,能力与官声都相当不错,张居正要是“倨见”的话,人家也不会买账。这两人,都是张居正平时比较敬畏的大佬,资历在那儿摆着。张居正一日蹿升,就敢慢待人家,是绝不可能的。

朱东润还举了一件事为例,说后来万历即位的时候,张居正当国(做首辅),起用陆树声为礼部尚书。陆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比张居正早两科(早六年),张居正每次见陆树声,用的都是后辈见前辈礼。一次,老陆到内阁拜访张居正,见待客的座椅太偏,这位礼部主官就是不肯落座(认为不合乎礼制)。张居正连忙改正了座次,老陆才坐下来。此事也见出张居正是个知道深浅的人物。我以为朱东润先生所说,不无道理。

张居正入阁后不久,就担任了《世宗实录》总裁(总编辑),为先帝嘉靖写编年史,这又是隆庆皇帝对张居正的特别看重。

到了四月,春暖花开,吉星又一次爆发出强光来。隆庆皇帝以重校《永乐大典》的功劳,升张居正为礼部尚书(正二品),兼武英殿大学士。这个官阶,已经赶上当年赏识他的那个顾璘大人了,可以挎着犀带,昂然过市。

然而,他上升的势头还没有停止。转年到隆庆二年(1568)正月,又加少保兼太子太保,这已经是从一品的虚衔了。

张居正这回真的是吉星高照,额头放光了!从一个以前的从五品,几年时间,就拿到了从一品的荣衔,这是连升八级。就连为他写传的人,在写到他的升迁之速时,也禁不住用了惊叹的笔调——可以想象得出,执笔人写到此,在烛光下使劲拍案的样子。

令人惊奇的还有呢,按照明代的官制,大学士这一职务的品级是有弹性的。它本身的官阶仅有正五品,不高。但如果兼任了尚书、侍郎,则品秩可以加得很高,从武宗时期起,固定加官为正一品。也就是说,张居正的入阁,是以侍郎、尚书兼大学士的,官阶是正一品!

从五品——正一品,这是整整升了九级!

在中国近代的戏文中,有一出戏叫作《连升三级》。连升三级,基本就是个理想化的概念,甚至带有荒诞的意味;但在张居正的身上,超级的荒诞变成了事实。

当然,这仅是金光闪闪的一面。

让我们再来看另一面。自嘉靖年间起,内阁的地位空前提高,六部尚书完全沦为内阁的属吏,事事须向阁臣请示,内阁成了一块香饽饽。而在内阁的内部,也分出了首辅、次辅、群辅三个档次,首辅的权力远高过其他人,诸阁臣只能仰其鼻息。

这样失衡的权力设置,相差如此悬殊的政治地位,必然引得很多人去争首辅之位。因此,阁臣互相猜忌、势同水火的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当时有人说,嘉靖以来的首辅,无不是依靠倾轧排挤得来的,这完全是事实。元老首辅张璁就曾哀叹道:“从来内阁之臣,很少有能善终的。”

是啊,玩火者的终局是自焚——没有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