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当然不敢提搬回大内,就说:既然各处都不方便,那么,就搬到“南内”去吧。这个南内,是过去英宗当了瓦剌的俘虏,放回来后被幽禁的地方。这地方,在政治上很敏感。估计严嵩确实是老糊涂了,说这话时没过脑子,一句话,犯了大忌。嘉靖一听,这是什么主意?要让我做废帝吗?心里老大不高兴,于是转头又问徐阶。
徐阶此时赔着十二分的小心,正在和严嵩暗斗,头脑清醒得很。他知道皇帝是舍不得离开西苑,因为在这地方装神弄鬼比较方便,就提议说:工部尚书是个能干的人,让他在原址上再造一座新的寝宫,不就成了吗?几个月就可以办到。
嘉靖听了,大为高兴,立即任命徐阶的儿子徐璠,做了工部的吏员,充当新建工程的包工头。小徐接了活儿,不辱使命,到第二年春,新居建成,皇帝亲自改名为万寿宫。
新居很对嘉靖的胃口,对徐家自然有赏。不久,徐阶加了“少师”衔,位列“三公三孤”的三孤之一(明朝至此时,尚无活着的大臣能够位列“三公”),可谓位极人臣。连带着,小徐包工头也跃升为太常寺少卿(正四品)。
自此,徐、严两家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徐阶隐忍十年,就在寻找这样一个时机。他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就以礼部尚书职入阁,成为阁老,虽是末位,但前途无量。到此时取代严嵩为首辅,已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今,凡有军国大事,嘉靖都是问徐阶;对严嵩,只有装神弄鬼的时候才想得起来。
大明的官员中,也许有一类人,他们没有一件事能做得利落的,甚或连几句官场的套话也说不清楚,但对于人事变动却超级敏感——全部的聪明,都用到这上面了。徐阶的上升,严嵩的失宠,不用谁来说,很快明朝人都知道了。
严嵩就是再糊涂,也感觉到了形势的严峻,他不能不考虑退路,若继续打击徐阶就是找死了。于是他又来能伸能缩的那一套,摆了家宴,恭恭敬敬把徐阶请来,命子孙团团跪拜在徐阶面前。然后,他举起酒杯,满怀诚意地托付徐大人:“我严嵩旦夕就将死了,此辈小子,唯公可哺乳之。”
老贼,也有今日!这样的话,居然也说得出口——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这帮小子,只有认您老人家为奶妈了。
然而,徐阶不是夏言,夏言的教训他记得牢着呢,此时只是佯装惊讶,把小崽子们逐一扶起,温言相慰。
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不错,缩头缩了十年的徐阶开始出手了。这时候发生的第二件事,就是他借助道士蓝道行,对严嵩发动了第一波攻击。
蓝道行,山东人,既通道术,又习阳明心学。最长于扶乩之术,就是咱们所说的“装神”,能请来神仙的意旨,这方面素有盛名。他与徐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关键时刻,徐阶把蓝道行推荐给了嘉靖,进西苑去预言祸福,所言无一不中。
本来就相信鬼神的嘉靖,看蓝道行弄了三两下,就服了,待之若神明。太监们更是有求于他,皆称他为“蓝神仙”。
嘉靖迷恋修玄,“蓝神仙”无所不能,这位老道士,本可以借此享清福,但此人心中尚有正义感,见不得民间疾苦与朝中的不公,于是利用特殊身份,见机行事,对严嵩痛下杀手。
据说,嘉靖皇帝与他,有过一次非常关键的对话。
嘉靖扶乩问卜,问大仙:“现在天下何以不治?”
蓝道行以大仙名义答道:“只因贤未进用,不肖未退。”
嘉靖问:“谁是贤臣?谁是不肖?”
大仙答:“贤如辅臣徐阶、尚书杨博,奸臣就是严嵩喽。”
嘉靖又问:“严嵩固然是奸臣,但是上天为何不灭他?”
大仙答:“上天要真是灭了他,那么用他的人罪过就大了,所以没灭(您自己看着办吧)。”
这一忽悠,大起作用,嘉靖心里一动,不再问了。此时,他罢黜严嵩的决心已下,就等找个合适的机会了。
天心回转,机不可失!言官们见严嵩地位动摇,便都跃跃欲试。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御史邹应龙(这名字取得好,真龙天子想什么,他就来什么)。
嘉靖四十一年(1562)春,春雨潇潇,真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天气。持续了十五年的“严冬”,似乎就要结束了。
邹应龙给了严嵩致命一击,倒并不是出于徐阶的授意,他一向就是个秉公执法的好官,对严嵩早就恨之入骨。不过,这次下手之前,干还是不干,他是有过犹豫的。严嵩毕竟还不是纸老虎。就在四年前,刑科(司法系统监察组)和刑部有吴时来等三个小吏,于同日分别上疏,参奏严嵩受贿卖官、破坏边防等恶行,没扳动严嵩,反被流放到边远地区。因为几人皆是徐阶的门生故旧,所以才不至掉脑袋。
此次要是出头倒严,万一不对皇帝的心思(我养的恶犬,你踢就不行),那也免不了要流放三千里。
最终,据说邹应龙是从梦中得来灵感,梦见一箭就能射垮严嵩这座大山,于是他连夜疾书奏章,天明就递了上去。
这份奏疏,比较讲究策略,并没有主攻严嵩,而是重点打击他的软肋——为虎作伥的严世蕃。
他说:严家小子凭借父权,擅自卖官,广收贿赂,致使官员选拔法完全败坏,卖官居然公开叫价。因为有一批小人趋炎附势,竟然把价钱给步步抬高!刑部吏员项某人,花了一万三千金转到了吏部任职;举人潘某人,以二千二百金得了个知州。部里和各郡的小官,动不动行贿以千计、以万计,公卿大佬就更不知要花多少钱了。平时从中担任买官卖官经纪人的,居然有一百多人。其中,严首辅的孙子、家仆、幕客(帮闲师爷)尤为猖獗。
以仆人严年为例,士大夫中有些无耻者,竟称呼他为“鹤山先生”,首辅过生日,他居然能拿出一万金的寿礼。跑腿儿打杂的都富到如此程度,主人又该如何!尤为骇人听闻的,是严世蕃在丧母期间,聚嫖客,抱歌姬,长舞酣歌,人纪灭绝。现在天下水旱频仍,天灾连连,南北多警,外寇进犯,但严氏父子,只知日日搜刮。中枢、地方各种衙门,无不将民脂民膏搜刮一空,以填他们父子俩的欲壑。如此干法,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
英明的皇帝,请您立斩严世蕃的头颅,悬之于市,以作为人臣不忠之戒。要是我上述有一句话失实,甘愿受刑抛头颅。此外,严嵩溺爱恶子,受贿卖官,也应立刻打发他回老家,还我们一个清廉的政治空气。
这些话,都是老话,说了十多年了,嘉靖只是充耳不闻。可是这次,见效了。嘉靖阅奏后,勒令严嵩致仕,将严世蕃等下诏狱。
——不要脸的,你终于翻船了!
五月十九日,诏旨一下,举国欢腾。
一般说来,草民百姓,一生平淡如蓬草,唯有三件事能让他们欣喜若狂:一是连绵多年的战事以我方胜利而告终(就像“剑外忽传收蓟北”),二是旧主溃逃、新朝崛起(就像“满城尽带黄金甲”),三是奸臣垮台、万象更新(就像“忽如一夜春风来”),那种解脱感,确实无以言表。
罢官一个月后,八十三岁的老严嵩蹒跚离京,回老家袁州(今属江西宜春)去了。浮华一梦,尽皆成空。这条回乡的路,不大好走啊!
严世蕃被判流放雷州卫,那地方,离天涯海角也不远了。其余孙辈,以及邹应龙折子上点到的恶仆帮闲,系狱的系狱,充军的充军。那两个花钱买官的项某人、潘某人,也没跑得了,一个死于狱中,一个充军边远卫所。
自此,徐阶顺理成章执政,内阁基本上由他说了算。一坐进原来严嵩的值班室,他就贴出标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用谁不用谁)刑赏还公论”,显示出新气象来。
当然,他还在思考,严嵩这个百足之虫,还没有僵,还要设法再给他来个致命一击。对付恶人,就不能讲妇人之仁。
张居正过去曾经对徐阶的忍让颇为不满,在回乡前的告别信中,甚至有所暗讽。但是徐阶不为所动,坚持蜗牛战略,终于看到了对手败亡。张居正现在当然很服气了,更加留意徐阶的处事之道。徐阶对张居正的器重,是始终如一的,有意保护他不卷入任何政争,只留在幕后,冲冲杀杀的事,决不让他干。
张居正自然明白老师的苦心,也决心有朝一日要大干一场。
狂歌袅袅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
佳辰已是中秋近,万里清光自远天。
这几句诗,写于严嵩垮台的当年秋天,为安慰落榜友人而作,也算是有一番鸿鹄之志吧。
朝局在一步步地好转。
徐阶不愧是一代名相,当政之后,平反了一些冤案。嘉靖一朝原先的戾气有所缓和,锦衣卫不再频频出动,人们为了国事也敢于讲话了。对付嘉靖,他也有办法加以疏导。皇帝的乖僻性格,慢慢也有所改变,对徐阶,竟然诚恳如家人。
但是另一边,严嵩还在家里做着东山再起的好梦,不时给嘉靖送去点儿祝寿颂词,又请老相识道士蓝田玉,为皇帝“招来仙鹤”以示吉祥。嘉靖念及老严几十年的苦劳,流露出有所不忍,特降旨嘉奖,还赏了老严银两、绸缎等物。
严嵩见事有可为,便指使孙儿严鸿,向皇帝近侍行贿几千万金,设计构陷蓝道行。结果蓝道行被下狱,死在狱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垮了台的严嵩,居然成功地报了一箭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