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也没有去卫所报到,而是在半路上潜回了老家。他不思悔改,反而收留亡命徒,抢女人、劫商旅,横行不法。又召集了工匠几千人,大造府第。
此事被南京巡江御史林润得知,就上疏称:严世蕃收留江洋群盗,日夜诽谤时政,蛊惑人心。又以建屋为名,召集勇士四千名。市面上人心惶惶,都说要出大乱子,形势难以预料。
嘉靖看到折子里说严世蕃居然要谋反,不禁震怒,立即下令,第二次逮捕严世蕃,解到京城问罪。
其实,谋反是不大可能的,工匠也不是什么勇士。但是,不用这阴损一招,又怎能斩草除根?诸臣把严嵩的那一套,也学得差不多了。
严世蕃却不怕,在监狱里放了话出来:“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他凭的什么呢?
在这最后的格斗中,已是严世蕃在与徐阶较量。那老严嵩害人的本领,也不过是倚仗皇帝恩宠,暗地里做手脚害人。一旦摆出堂堂之阵,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作为。
严嵩下野,严世蕃逃回原籍后,严家最忌惮的,是徐阶。那徐阶知道事情尚未完成,照旧示之以弱。严嵩派亲随去徐府打探,徐阶只说:“没有严公,哪里有我今日。忘恩负义的事情,我做不来。”并且连连致信问候,一如往昔。
这伎俩不仅瞒过了严嵩,连聪明绝顶的小严也着了道,松口气道:“徐公不会毒害我。”从此在家中招兵买马,肆无忌惮。
老徐大概只在心里笑吧:不如此,你们怎会在临死前猖狂一跳?我又怎能抓住把柄“毒害”得了你?
待小严昏头昏脑,进了诏狱,方醒悟是上了徐阶欲擒故纵的当,但他自有主意。在监狱中接见严氏旧党,密嘱:“贪污一事,皇帝不在意,死不了人,你们放心好了。聚众造反,查无实据,有司不敢硬来。你们可以当众吹风,让法官在定案奏稿上删去谋反一节。告诉他们,杨继盛、沈炼案才是关键,不列入罪状,岂能扳倒严氏?”
喽啰不解,小严便又笑道:“杨、沈两案,毕竟是皇上主裁,要翻案,那就是揭了皇上的面皮,触怒天颜,我等自然可以解脱。”喽啰们这才恍然大悟。
一提起要为杨、沈翻案,京中群情振奋。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三法司”(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主官,果然中了严世蕃的计,将杨、沈两案写入罪状,拟成奏稿,准备要搞死小严。
为此,他们三人前去向徐阁老讨教。徐阶要过草稿来看,看罢一笑:“法家断案,谅无错误。请你们进内厅里来谈。”
进得内室,屏退左右,关好了房门,徐阶问:“你们的意思,是想救严公子活命吗?”
三人争相答道:“小严一死都抵不了罪,岂能让他活?”
徐阶便问:“既然想要小严的命,那么为何要牵入杨、沈两案?”
大理寺卿张守直答道:“用杨、沈事,正是要他抵死罪。”
徐阶笑道:“杀杨、杀沈,都是严嵩巧用皇上的旨意。可是皇上英明,能承认自己不对吗?你们这奏章一上,皇上必然疑心三法司要借本案,张扬皇上的过错,他肯定要发脾气。你们这几位,恐怕就有不测。反倒是那严公子没事,可骑驴款款出都门去了!”
三法司主官这才如梦方醒,连忙请徐阁老示下。徐阶便拿出自己早写好的草稿,让三人看。三人看过,不由得叫好。当即请徐府的文书誊清,三人盖了大印,封好送上去了。
徐阶的这个稿子,只字未提杨、沈冤案,重点有三个:一是说严嵩的亲信罗龙文与有名的倭寇头头汪直“交通”;二是说严嵩听信江湖术士的话,以南昌有王气,造起豪宅,规模不输于皇宫;三是说他勾结宗人朱典楧(皇族,第七代伊王),查探皇帝日常诸事,窥伺非常机会,聚集亡命徒,北通“胡虏”,南结倭寇,诱致外兵,共相响应。
这次嘉靖感到十分震惊,令再次核实。
嘉靖不愿意被臣僚蒙蔽,很难相信严阁老会狂妄到如此地步。
徐阶揣着圣旨出了长安门,叫了三法司的主官到自己家,再写奏本。奏曰:事已勘实,其交通倭寇,潜谋叛逆,具有显证。请亟正典刑,以泄人神之愤!
密室定案书,就这样出笼了。可怜权奸严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交通倭寇”!
徐公的这次谋划,连同书吏在内,天地间只有五个人知道,断无任何泄露的可能。历朝的政治,多出于密室,就是类似于此。严世蕃在狱中,哪里能知晓其中内幕,只是听说黄光升等拟的奏疏已将杨、沈案列入,不由大喜。按照他以往对皇帝心理的揣摩,折子上去,不出十天,他就可以骑驴出城门了。
他与同案的罗龙文关在一起,两人谈得高兴,买通狱卒叫了酒来痛饮。小严此时,只恨当日为何不早早取了徐阶的首级?十分怨恨父亲养虎遗患。眼下只有等圣眷恢复,再来收拾那个老东西及其同伙。
不想,第二天,三法司的主官前来提堂,徐阶也在座。堂上甩给严世蕃看的,就是那个写有“三大罪”的奏疏。严世蕃读了,面如土色,连呼冤枉:“徐公!徐公!你定要我父子死吗?”
徐阶冷笑,将压抑了十多年的恶气一口呼出:“哼,自作孽,不可活!”
这就是“再勘”的真实过程。再过一日,即有旨下,命斩严世蕃、罗龙文于市。两人听了,相顾愕然,只有抱头痛哭。不一会儿,家仆闻讯赶来,叫赶快写遗书交给严嵩。小严浑身颤抖,竟不能写下一字。
不多时,有监斩官到,一声大喝,命捆绑起来,押赴西市——任是有多少才情,以及往日的风花雪月,统统都休了!
京师民众闻听消息,无不欢天喜地,纷纷携了酒,到西市法场去看行刑。严氏的名声实在太坏,人人皆恨。那仇恨,已超出了利益层面,变为民众情绪的宣泄口。这也是徐阶敢于这样做的一个民意背景。
徐阶彻底斗败严氏,显然是有猫腻在内,胜之不武。但面对可能的猖狂反扑,为了自己和同僚的身家性命,不如此,又能何如?
此次小严丢命,说明一个规律:恶人逼人太甚,同时自己也就走在了悬崖边上。可见,凡事不能做绝,才是正经道理。
史家对于徐阶的这个玩法,多持有原谅态度。正邪斗法之际,手段并不重要,目的才是一切。
圣旨中还有一条,就是将严嵩削职为民,并命江西巡抚和按察使负责抄家。此次,共抄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另外还有奇珍异玩,价值数百万两银。这些财富,足可抵大明中央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且后世有人认为:严家的资产应该远不止这些,仅严世蕃瞒着严嵩私藏的黄金,就有十多窖。抄家所得的资财,与前代的宦官刘瑾相比,尚不算十分惊人,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被有意压低,或在地方大员查抄的时候,流失了不少。
嘉靖得报,对严嵩居然如此贪财,倒是很感意外。至此,他对严嵩仅剩下的那一点点怜惜,也全都没有了。
据说,在抄家时,严嵩恳求巡抚大人给他留一些药品。
巡抚问:“家中可有能治刀剑红伤的药?”
严嵩答:“有,有,多得很!”
巡抚遂正色道:“请问那东西,能否治好杨继盛颈上的刀伤?”
严嵩呆若木鸡,只能无语。
天道轮回,夫何言哉!
严嵩侥幸没死,但在政治上已经等同死亡,断无复生的可能。
他的几个孙子和那些恶仆,全部被判刑、流放。严嵩孤独一人被驱逐出门,房产被查封。
此后,据说他曾经靠乞讨为生。
一年多以后,八十七岁的一代奸雄,在家乡墓地一间墓庐(守墓之屋)里,咽了气。也有人说他是寄居在一位故旧家里死去的。
在这凄风苦雨的一年时间里,足够他回味往日的了。他无数次想过的,也许只有一个问题——打了一辈子鸟的人,为何被鸟啄瞎了眼睛?</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