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夫所指就别想有好结局

古人常讲“月满则亏”,用来比喻人事上的变动。月满则亏是自然规律,可以理解;但人事上的变动,有什么道理?没有道理。有些事往往就是没道理。就在严嵩父子气焰熏天时,事情开始发生了逆转。

嘉靖皇帝对老严表示不满了。

事情的起因,不是缘于严嵩太贪,皇帝的好恶哪里能等同凡人?他是嫌严嵩老糊涂了。

诸位一定还记得老严当初是如何得宠的——撰写青词。嘉靖在位后期,修玄修得走火入魔了,避居西苑,不理朝政,天天与太上老君对话。他就好这一口。

每逢他有了跟太上老君沟通的灵感,或者要对政务发话,就随手写个条子,叫太监传给严嵩去办。

这个嘉靖皇帝,写的条子有个特色,就是言简意赅,几近灯谜。

想要领会上意,太不容易了!再加上严嵩害死夏言之后再做首辅时,已经七十岁了,脑筋开始犯糊涂,皇帝传出来的条子,他多半瞠目不能解。究竟是什么意思?猜不出了。

老家伙之所以始终没露馅,仍恩宠不衰,靠的只是严世蕃。条子来了,都是严世蕃揣摩其意。小严鬼精灵,每猜必中,然后严嵩根据上意,写出奏答或青词,嘉靖没有不满意的。

这就是史上所说的,皇帝不能一日无严嵩,严嵩又不能一日无其子。

本来,这条生物链还可以长久无事。杀一个老杨,就是要让那些不识趣的,在二十年内乖乖住嘴。可是正当这时,有一个人死了。

死一个人而发生大转折的事,在明代朝政中是经常有的。

死的这位,是严嵩的夫人欧阳氏。这权奸一家,就一个老夫人还算是个好人。她治家很有法度,见老严贪得不像样子,每每劝谏:“你忘了钤山堂二十年的清寂吗?”

钤山堂是严嵩早年不得志的时节,隐居读书的地方,就在他的家乡。那时候他颇有清誉,天下众望所归,正经是个很不错的君子,可惜后来腐败了。

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欧阳氏病故。按礼制,严世蕃应该护送棺材回原籍,在家乡守孝。

这一来,老严着急了:儿子一走,那皇帝的谜谁来猜啊?便恳求嘉靖说,自己年老了,得有人照顾,能否让孙子严鹄代替守丧。皇帝准了,严世蕃可留在京城守孝。

老夫人平时管不了严嵩,但把严世蕃管得死死的。这回她撒手西去了,严世蕃怎能不喜上心头?史书上说,他在丁忧守孝期间拥姬狎客,日夜淫乐于家。

那年严嵩已经八十一岁了,还天天守在西苑值班室,伺候着嘉靖修玄,经常是连月回不了家。以往的票拟,有小严来代笔,现在小严有热孝在身,按规定不能进大内。皇帝的条子一来,严嵩就急忙飞札走问,也写个小条子,派人去问严世蕃。

问题就出在这里。严世蕃一共娶了二十七个妻妾,说是仿古制——“二十七世妇”。估计每月一天一个,另外有三天休息,哪还有工夫帮着老爹写材料?飞札一到,他就胡乱应付,有时抱着歌姬喝醉了,竟无法动笔。

此时太监就在值班室,频频催促老严快答复。老严无奈,只好自己琢磨着写,有时写好了觉得不对,又把草稿追回来重拟。拟出的稿子,这回是皇帝看不明白了,有时逻辑还前后矛盾。青词也是找人代写的,文采上自然要差多了。

嘉靖老大不高兴:廉颇老矣,谜都猜不好了!

随后,又听说严世蕃守孝在家淫乐,这还了得?嘉靖对这父子俩就起了厌恶之心。

严世蕃对礼教的恣意败坏,拉开了他们家族悲剧的序幕。

读《明史》的时候,读到这对父子的诸般劣迹,人们往往会有这样的疑问:恶事干得太多的人,清夜扪心,他们的良心会安吗?

也许根本就不该问——他们从来就没有良心。

但是,他们能够感到安全吗?

严嵩父子的跋扈,让那些想捞好处的人纷纷跑来攀附。其党羽们的阵容,固然是声势浩大,但这些人只为利来,利尽就散伙,根本别指望他们在危难时刻能捍卫主子。相反,严嵩搞的那一套逆我者亡,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使一些正直的人,为了自保而结成了牢固的同盟。

恨严嵩的人们随时在窥伺、在酝酿,互通信息,寻找着庞然大物上的任何一条缝隙,而且是前仆后继,非要置严嵩于死地。

这些人,就是一道清流。

要在这世上建成乌托邦,人人都成圣贤,固然是不现实;但要想让这世上的清流绝迹,迫使人人都丧了良心不发一语,那也同样办不到!

在杨继盛“文死谏”之前,有锦衣卫经历(文书)沈炼早已上疏,极言严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顽之心,顽于铁石;索贿鬻官,贪婪愚鄙,是十足的败类。

嘉靖不听,下诏将沈炼廷杖并谪官。严氏父子对沈炼仍怀恨在心,几年后,指使党羽寻机陷害,终致沈炼被斩。沈炼的三个儿子,两个被打死,一个被发配边地。

又有御史(监察官)王宗茂,履职才三个月,就不顾身家性命,弹劾严嵩“八大罪”。

皇帝又不听,将他贬为县宰。严嵩借机夺去王宗茂父亲的官职,致使其父含愤而死。

与杨继盛死谏同一年,又有南京监察御史赵锦,在云南上疏弹劾严嵩乱政,疏文一时间传诵四方。

他上疏说:大学士严嵩乃奸佞之雄,善于逢迎之巧,买通皇帝您的左右亲信,凡陛下有什么动静,他无不先知,所以做事当然让您老人家无不满意。文武大臣们官职升得快慢,得官还是丢官,全看贿赂多少。有那一伙想攀附他往上爬的家伙,自贬身份,对自己的称呼,已经到了不伦的程度,廉耻扫地,我甚至没法说出口(估计是自称“犬马”之类)。严嵩辅政以来,只讲恩怨,只顾受贿,群臣怕中了他的阴招,有忠言不敢直说。四方都习惯了贪污之风,致使百姓日益愁困。天下之势,其危如此,若非嵩之奸邪,何以致之?

嘉靖还是不听,将他从云南逮回,下诏狱拷问,贬斥为民。

屡仆屡起,屡败屡战,这股清流,就是不肯罢休。连严嵩及其喽啰,也觉得安全确乎有问题。

问题说来就来了。自从严世蕃守孝之后,嘉靖皇帝有什么秘密话,都舍弃严嵩而去问徐阶。不久,就加了徐阶太子太师的荣衔(从一品)。

这是一个信号:风向要变了。

恰在此时,又有两件事对严嵩极其不利。冥冥中是有天数吧,倒严的大潮,已经波澜迭起……

天意从来就难测。

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二十五日,西苑突如其来发生一场火灾,引发了清浊两股势力在强弱上的微妙变化。

嘉靖在西苑已经住了十九年,彻底住习惯了。以前,他是住在大内乾清宫的,那里才是他该住的地方。那么,为什么要搬出来?原来是给吓住了。十九年前的那一年冬,一天晚上,嘉靖服过了仙丹,想在人间也找一找神仙的乐趣,就跑到万安宫曹端妃那里逍遥。一个曹端妃还嫌不够,又叫了一个王宁嫔。到半夜,以杨金英为首的十六名宫女,因平时经常受到嘉靖的暴虐责罚,心怀怨恨,串通了有同样遭遇的王宁嫔,密谋杀死皇帝,打算把嘉靖用绳子勒死。

当时的场面十分恐怖。不过,由于受害人是素来尊贵的皇上,所以也很搞笑,嘉靖的嘴被黄绫抹布塞住,脖子被绳子勒住,喉咙咯咯作响,眼球向外凸出。宫女们下手时,到底是心慌,急切中,竟然把绳子打了个死结。结果,怎么也勒不死嘉靖。于是众宫女急了,纷纷拔下头钗,往他胯间那个要害地方乱刺……

看来,贱婢之怒,也是了不得啊!

其中一个丫头,见皇帝不死,忽然胆怯了,临阵脱逃,跑去告了密。方皇后闻讯,急忙带人来,救下了嘉靖一条命,所有的涉案人员,都被当场拿下。嘉靖丢了颜面,自是震怒异常。随后,方皇后领旨,立刻主持拷问。皇后看不惯这些狐媚子已久,正好公报私仇。第二天下懿旨,一个也不留,统统千刀万剐,包括王宁嫔和并不知情的曹端妃,还有那个告密的宫女。

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宫婢之变”。嘉靖还专门为此事,布告天下臣民,以安人心——真不知他是怎么把话给说圆了的。

这一次西苑起的大火,也是在后宫逍遥惹出的祸。当晚,嘉靖和新宠嫔妃尚美人,半夜三更在貂帐里玩烟火,一不小心点燃了帐子。宫人扑救不及,一把火,把永寿宫烧了个干干净净。皇帝玩的花样儿,总是这么匪夷所思。

寝宫给烧了,就只好暂住玉熙殿。玉熙殿的地方又小又潮,皇帝住得不大惬意。大臣们就建议,干脆搬回大内乾清宫去住算了。嘉靖不同意:那地方?不去。心理阴影尚在,受不了。再说,那是历朝老皇帝驾崩的地方,太晦气。活神仙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坚决不去。但是,事情总要解决,于是他把严嵩、徐阶叫来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