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罪”如此,杨继盛接着列出的严贼“五奸”,就更是剑剑封喉。
我们来看他写的——皇上之左右,皆贼嵩之奸谍;皇上之近侍,乃贼嵩之拦路犬;皇上之爪牙,乃贼嵩之喽啰;皇上之耳目,皆贼嵩之奴仆;皇上之臣工,多贼嵩之心腹。我的皇上呀,你又怎么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老先生最后更是疾呼:我皇英明,你怎么就不能割爱一个贼臣,难道忍心百万苍生就这么生灵涂炭吗?
您老人家要是不信我说的,可以去问二王(裕王、景王),让他们俩给您细说分明。您也可以去问问各位阁臣,让他们别怕严嵩,尽管讲真话。
皇上啊,皇上,您就把严嵩用重典,以正国法了吧,不然让他退休回家也可以。那么,我们的国家总还能像个样子。这内贼一除,朝廷可就清了,大明的天下,才算是见着亮了呀!
老先生泣血上疏,一片忠心。他知道皇帝不一定相信,但万没料到,朝上奏折,暮入诏狱,这风云变幻得也太急了!
原来嘉靖皇帝看了后,不为所动,只恼恨杨继盛又犯了老毛病,事事多嘴。但他这次发现了特别敏感的问题,就急召严嵩入内,把折子交给严嵩看。
严嵩强作镇静,接过杨继盛写的奏本,擦着一脑门的汗,读了一遍——哦?他也看出问题来了。
本来,嘉靖看了奏折上骂严嵩的话,倒还没怎么生气。骂严嵩的折子年年都有,且多半证据确凿,估计嘉靖早已经麻木了。他震怒的是,杨继盛的奏疏里提到了“召问二王”,这在专制王朝里是犯大忌的事。
自从西汉的“吴楚之乱”和西晋的“八王之乱”之后,历代藩王的地位就有点尴尬。因为他们既是皇族同胞,血浓于水,又是潜在的篡逆者。要想造反,由他们出面最有优势,因为大家血管里都流着先皇的血。有时老皇帝驾崩,无嗣或未立太子,大臣和皇太后也是要选一个藩王入继大统,成为新皇帝。
明朝对付亲王的办法是硬性的制度,小王子一成年,就把他们统统撵到封地去(正式的叫法是“之国”),而不能留在京城。总之,华屋美食,供养得好好的,在地方上为非作歹也不管,但就是不得参与地方军政。朝中官员要是“交通藩王”(与亲王交朋友、通消息),那就是大逆不道。
如今,嘉靖未立太子,两个儿子裕王、景王,都还是嫡亲藩王,任何一个,将来都有继位的可能。
严嵩人老,眼睛可尖,一眼看出杨继盛奏疏的软肋所在。看完了他就退下,考虑周全后,立即给皇帝上了一道密疏,说:“杨继盛这是胆敢交通二王,诬陷老臣我,皇上您做主吧!”
嘉靖本人,就是由藩王入继大统的,所以他在这方面特别忌讳。
这一对儿君臣,也真是够默契的——心理阴暗之人,往往有很奇怪的一致逻辑。老严的这句话,果然激怒了嘉靖。他下旨把老杨逮了后,命法官往死里拷问:“为什么要把二王拉进来?”杨继盛抗声答道:“除了二王,满朝还有谁不怕严嵩?”一针见血,把法官堵得没话说。照此汇报上去之后,不出所料,下旨杖一百。
杖一百,就是打一百下屁股。
这是明代的混账规矩——脑袋出问题,要屁股来负责。
一百下,非皮开肉绽不可。有朋友担心老杨熬不住,给他送进去了蚺蛇胆,喝了可止痛。杨继盛断然谢绝,昂然说道:“我自有胆,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果然,行刑过后,惨不忍睹,两股之上,碎肉片片。老杨是个硬汉,半夜苏醒,疼痛难忍,就打碎一个瓷碗,用碎片把腐烂的肉割下,烂肉没了,筋又垂下来,又用手把筋扯断。给他掌灯的狱卒,看得心胆俱裂,手抖得差点把灯打翻。
然而,杨继盛意气自如。
真是个铁打的汉!
杨的案子,后来移到了刑部,皇帝让刑部给定案。刑部侍郎王学益是严嵩的儿女亲家,受了老贼指使,想以假传亲王令旨的罪名,判一个绞刑。而郎中史朝宾却是正直之人,只认死理,他认为,“召问二王”和“假传亲王令旨”根本是两码事。
天下还有这样不识好歹的?结果,严嵩立刻让史朝宾滚到高邮去,当判官(从八品)。这一番杀鸡吓猴,刑部尚书何鳌这只猴,可是给吓得不轻,乖乖按严嵩的意思,把老杨判了死刑。
但嘉靖还真是不想杀老杨,把他一关就是三年。这过程中,朋友为之奔走的不少,舆论也越来越大。就连严的喽啰、国子监司业王材,也顶不住舆论的压力,来为老杨求情。严嵩略有犹豫,但另有党羽鄢懋卿却撺掇说:“老太公啊,你可不要养虎遗患!”
严嵩想想,把脚一跺:“好好,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什么舆论,什么众议,能拿我这首席大学士怎么样?
老贼又玩起了阴毒的。姓杨的,不就是因为皇帝心慈不想杀你吗?我就给你再烧一把火。
杀杨,确实还得动动脑筋,因为皇帝还没起杀心,但是严嵩自有办法。这也不奇怪,所谓权臣,就是能让皇帝按他的意思办。
正在此时,严嵩的“义子”赵文华,奉命到东南沿海视察海防。明朝时候,除了“北虏”以外,南边还有“南倭”,也就是倭寇,为患一时,闹得朝廷头都大了。赵文华就是去视察抗倭前线的。
不过,严嵩的“义子”,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这个人,正是杨继盛所痛骂的严贼手下的“拦路犬”。严嵩安排他当了通政使,也就是皇帝的秘书,专管收发奏章事宜,随时可以通风报信。
赵文华在巡视的时候,与兵部侍郎、总督两广军事的张经闹起了矛盾。赵文华嫉贤妒能,上奏诬告,说张经等人屡误军机。由于内廷有人,所以严嵩比皇帝先一步拿到奏章,他看罢,估计张经此番是一定要掉脑袋了,就提笔写了几个字,把杨继盛的名字,附在了张经等人的后面。
嘉靖果然着了道,看了一眼,批了,下旨把杨继盛随同张经等人一起杀掉!
可怜那张经,刚在嘉兴前线打了个大胜仗,斩首一千九百八十级。这是明代抗倭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捷。悲剧再次重演——赴京报捷的兵卒,与前去逮张经的锦衣卫,在官道上擦肩而过。
杨继盛的老妻张氏,深明大义,要到午门去告御状,愿代夫一死。她是个妇道人家,当然不允许去午门,折子是托人转递上去的。最后自然是被严嵩扣下,全无回音。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二十九日,杨继盛在北京西市刑场就义。
先生慷慨赴死,戴镣长街行,在刑场赋诗一首:“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可怜啊!
死时,四十岁整。
血落如雨,整个大明寂然无语。
当时有位大名士在场,就是刑部主事王世贞。他不顾四周鹰犬环伺,当场为志士放声大哭。
待刑毕,王世贞又以官服盖在杨继盛尸身上,抚尸痛哭,悲声大作,直将生死置之度外。
——既然活不好,死,又有什么可怕?</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