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谁是那只最后得胜的黄雀

严嵩背地里使了手腕,终于把夏言挤下了台。在夏言落马的空当儿里,他在皇帝面前一人专宠,甚至一度成为“独辅”,也就是说,整个内阁只有他一个人。此时,他就是上传下达的唯一管道。大臣要想给皇帝留下好印象,没有严嵩成吗?于是,给严嵩送红包的大小官员,车子挤满了严府门前。严大人收下贿赂,然后回报以高官厚禄。以至于嘉靖皇帝也有所察觉,赶忙把夏言再度召回内阁,让夏言来制约一下严嵩这个老滑头。

夏言也不是白给的,他知道自己失宠是严嵩搞的鬼,这次回来,当然要报复。他一归位,仍视严嵩为无物,把严嵩提拔起来的亲信尽行扫除。严嵩仍旧怕他,一声也不敢吭。

有一次,夏言拿到了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贪渎的罪证,准备上本参劾。这个严世蕃,是个混世魔王,贪声在外,无恶不作,自我感觉却超级良好,称自己占有天下才华三分之一。

严嵩久经沙场,知道这一次小儿的丑闻要坏大事,便带领严世蕃来到夏言家中求情。夏言听闻仆人通报后,装病不见。严氏父子竟强行进入,跪在夏言榻前,泪如雨下,恳求夏大人给一条活路。不耻于向仇人示弱,也是小人的一记狠招——我已经服了,你还非让我死吗?夏言见此,于心不忍,遂置不发,把奏本压下了,当了一回“东郭先生”。

严嵩对皇帝,也是柔媚以事之。在古代,邀宠有时候就是最大的政治。马屁永远是僚属讨上司欢心的法宝。看千载史书,无能之辈为何屡屡得宠?因为在昏暗时期,最拙劣的马屁本领,就是最高明的政治权术。

文雅一点讲,就是四个字——投其所好。

嘉靖皇帝痴迷于道教,经常让值班的阁臣替他撰写“青词”,也就是写给玉皇大帝的效忠信。写好了,就拿来焚化祭天,至于玉皇大帝收不收得到,反正心诚就好。以至于后来,竟有了因擅写青词而入阁的“青词宰相”。嘉靖一有了什么灵感,就急吼吼地喊来阁臣,吩咐照他的意思写一篇青词。遇到此事,严嵩总是兢兢业业地写。而那个夏言,虽也是青词高手,但总觉得写这东西纯粹无用,有时候就叫人代写,有时候则把以前写的改头换面拿去充数。

两相对比,皇上当然喜欢献媚献得好的那一个。

此外,还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可见出两人的秉性不同。嘉靖皇帝在醮天时,要戴“香叶冠”,也就是一种道士帽。某日,他一时高兴,分赠给五位重臣每人一顶,让他们也戴着赶赶时髦。夏言不听那一套,从来不戴,有人问起来,就答:“这东西并非法定官服,大臣如何能随便用?”

严嵩则不同,每次去西苑入见,都要把香叶冠戴得端端正正,上面还精心地笼上一层轻纱。嘉靖帝很好奇,问他:“典出何故?”严嵩含笑答之:“天子所赐,恐染灰尘。”

两下相较,柔弱的一方焉能不胜?

皇帝也好,权臣也好,哪个舵把子不喜欢奉承?哪个高高在上的不喜欢顺耳之言?

严嵩摸透了嘉靖的虚荣和愚蠢,也看透了夏言的疏阔与执拗,那么,想要上下其手,置对方于死地,就差一个必然要出现的机会了。

机会说来就来,这就是后来震动朝野的复套事件。

何谓“复套”?套,是指河套,即黄河流经甘肃、宁夏、陕西的这一块地方。这里是明朝北边的战略防务要地。朱元璋开国时,对这一带的布防做了精心筹划,在北方一线设置三大卫所(军事据点),修边墙(即当今所称“明长城”),让诸王坐镇,严防“北虏”入寇。这一招很有效,曾经使三十余年里,胡马不敢南牧。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老皇帝一驾崩,防守北方的燕王朱棣就反了,南下夺了位,名正言顺地成了天下的主子。这位明成祖,为防止类似自己干的事情发生(我可以,但别人不可以),将大宁都司、东胜卫两处军事重镇,内徙或后撤,使北方防务出现两处缺口。唯余开平一处,孤悬蒙古高原三面受敌,后在宣德年间,也不得不撤往内地。从此,京师和内地门户大开,原先防务的最后底线,现在变成了防务前线。

一些饥寒交迫的蒙古部落(明人俗称为“鞑靼”),就是趁这个机会,陆续进入河套来找饭吃的。后来他们在这一带安下了家,渐渐成了气候。起先,不过是千余骑骚扰,到后来竟能聚起十万余骑,攻入大明的边镇杀掠,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套虏”或者“套寇”。

夏言最后一次当政时,陕西的三边总督(地方非常设军事主官)曾铣,上奏皇帝,认为“套虏”问题不难解决,只要朝廷添一点儿兵力,由他调度,便可一举摆平。这个曾铣,是个有胆略、有办法的将才,对边患如何根除看得非常透彻。

恰好夏言也想在此事上建立一番功业,就极力向嘉靖皇帝保荐曾总督。嘉靖为夏言的话所打动,下令褒奖曾铣,并指令兵部开始操作,筹划军饷。

夏言是个实在人,很认真地与曾铣书信往还,讨论起了复套的步骤。皇帝既然下了决心,此事就有十分把握了。

他万想不到,一转身,皇帝就反悔了。为何呢?是中了严嵩的诡计。

政坛老滑头严嵩,早已窥测多时。复套不复套关我鸟事,但彻底干垮夏言,才是正事!

严嵩策划得很周密,在宫中鼓动近侍,在外廷勾结言官,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可万万不能复套啊!老祖宗都惹不起的鞑靼人,咱们怎么能惹呢?于是,一种倾向性的舆论,渐渐就包围了皇上。

嘉靖一想:没错呀,万一惹上大麻烦怎么办?前车之鉴,离得还不远呢,英宗皇帝就是因为轻易出兵示威,被鞑靼骑兵在土木堡抓住的,当了多年的战俘,险些永远丢掉了皇帝帽子。

然而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如何收回才好?要是收回的话,天子的颜面何在?嘉靖苦思无计,又不好明说,便时常发一些无名之火。他甚至已经想到,万一鞑靼杀过来,自己杀掉曾铣求和,是否就能把这些入侵者摆平了?

这皇帝的心思,也真是难测。曾铣不过是个有抱负的军人,复套也是为朱家天下着想,却不料自己的脑袋,转眼已经是皇帝手上准备用来讲和的筹码了。

嘉靖每日绕室徘徊,正是下不来台的时候。聪明的臣子怎么办?就要给他递个梯子让他下来,为他找一个替罪羊。

在严嵩的授意下,有心怀叵测的言官便开始发难了,说边衅不可轻启,不能让边将为立功而把国家推向险境;又说曾铣交结阁臣,无非是大言欺君……严阁老更是偏偏选在嘉靖一心一意斋醮之时,把上报山崩、沙尘暴等异象的报告,和曾铣的复套建议一起呈递。当天,恰好是正月初一,嘉靖看了,当然感到晦气,太晦气!于是,他公开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嘉靖下令,将曾铣下诏狱(由皇帝直接掌管的最高监狱),并削夺夏言一系列官职,仅以礼部尚书的职位退休。

大正月的,正当锦衣卫前往边关捉拿曾总督之时,总督大人正领着数万大军夜袭“套虏”,颇为得手。

悲剧啊,太熟悉的剧情。史载,曾大人被捕后,三军大恸,声闻百里。手下亲军五千,日夜磨刀称反——想不通,实在是没有天理了!

首战得手,严嵩又连连进击。此时有个叫仇鸾的边将,由于受曾铣弹劾,正在狱中,严嵩便教唆他上疏,诬告曾铣掩盖败绩、克扣军饷,最致命的是——还贿赂了首辅夏言!

曾铣本来还不至于丢命,这么一告,风云突变。嘉靖二十七年(1548)三月末,曾大人终于以隐匿边情、交结近侍官员的罪名,被斩首于西市。夏言在归乡路上,听说了曾铣的罪名,竟吓得从马车上掉了下来:“噫!吾死矣。”

正人君子,从来难斗过阴险小人。当年四月,夏言果然被逮回京城。十月,脑袋就搬了家。一代人杰,落得这么个下场。

严嵩笑到了最后——哼,你蔑视我,那是要付出代价的!</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