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谁是那只最后得胜的黄雀

皇帝嘛,就是要上管天,下管地,中间再管些个乱七八糟的……

有人统计过,老朱自从灭了宰相之后,自己每天要看二十万字的文件,处理事务四百二十三件,等于一天到晚不睡觉、不吃饭,每小时要八千多字,处理近二十件各项政务。

这下,老皇帝可吃不消了。

老朱这么苦自己,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古人讲究君权神授,皇帝的权力来之不易,不把它发挥到极致,岂不是亏了?在这方面,秦始皇就开了个好头儿,他不分昼夜操劳公务,白天断狱,夜批公文。即使这样拼命,也还不满足,还给自己规定了更高的目标,不批完一石公文,绝不休息。这就是史载的日阅公文一石。那时候的文件,是用竹简写的,一石(读作“担”)就是一百二十斤,还是蛮重的。

老朱亲自上手那年,才五十三岁。按理说放过牛、上过战场的人,身体素质应该不错,但是脑力劳动好像更辛苦,干了九个月,老朱顶不住了。他只好从各地找来几个老儒,创立了“四辅”(或是受张良启发),让他们任春官、秋官、夏官、冬官,协赞政事。

乡下来的老学究,哪干过这个?两年后,这个办法无疾而终。为什么不实行了,史书上未载,估计是干得牛头不对马嘴。

但是,参谋人员还得要,否则建章立制、拟旨批文这些工作,得把老皇帝累死。于是朱元璋又从翰林院调了一些学士(中层文吏)来,充当秘书。不定编制,也没有固定称呼。

到明成祖攻入南京、夺了位以后,就把这办法固定下来了,这批人也有了编制、有了定称。

这就是所谓的阁臣,学士也改称大学士。在哪个殿阁办公,前面就冠以该殿阁的名字,如中极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等。

皇上则一概把他们叫辅臣。自然了,当大臣的不能主宰,只能辅佐,皇帝才是天下的总舵。民间老百姓对这些秘书,那可就恭敬得多了,一般称之为阁老(不老混不进去呀)。

尽管阁臣的权力比宰相小得多,只能上传下达,但毕竟执行了一部分原来宰相的职权,所以大家还是把他们看成宰相,入阁就相当于拜相。后来官场上也不忌讳这个了,谁入了阁,大伙儿就纷纷写诗给他,祝贺入相。

不过,两者还是有不同的地方。宰相是有衙门的,过去叫中书省,有一大批各司其职的官员。而现在,阁臣手下仅仅有些文书,抄抄写写,跑跑腿。办事机构也含含糊糊地被称为内阁。什么“内阁”?意思不就是宫内的房子嘛,没法跟中书省这个堂堂正正的名称相比。

过去,宰相怎么也得是一、二品大员,现在的阁臣是从翰林院来的,五、六品的居多,最低的还有从七品的——芝麻官了。然而到了后来,阁臣就越来越尊贵了,经常是先当礼部侍郎或尚书,才能兼任大学士入阁。

内阁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明文规定的制度还要严。比如,进内阁的人有个名次上的排列,在这方面,是一点儿都不能含糊的。打头的一个,叫首辅,第二人叫次辅,余下三、四、五不等,就叫辅臣了。首辅,也就是宰相班子的大领班。名次的排序,是要论资排辈的,要是首辅离职或者死了,则由次辅顶上。如果原任首辅离职后又复职了,现任首辅的资历要是不如原任,那就得让位,退居次辅。

内阁开始的时候,还不拘一格用人才,到后来则是非进士不可了,想着“学而不优”也能当大官,那不灵了。

进了阁,就要争当首辅,因为首辅是和皇帝打交道最多的人,也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因此,朱老皇帝设置的这个内阁,后来就演化成了“掐架院”。你不下去,我就上不来,那我能让你好吗?各种手段一起来,打小报告的,无中生有诬陷的,拉拢言官(监察官)掀起政潮的……只要能搞死你就行。和衷共济的班子,越到后来,就越少见。

等到了嘉靖这一朝,内阁的戏就太多了。因为嘉靖皇帝从执政第二年起,渐渐地喜欢上了修道成仙那一套,妄想长生不老。到嘉靖二十年(1541),干脆搬出紫禁城,躲在西苑(地点至今成谜),跟方士们混在一起,不视朝了,很少过问一般的政事。但他对政务处理又要求得很严格,因此对首辅的挑选也就很苛刻,既要能办事,又要听话。嘉靖放了很大的权给他们,把阁臣的地位明确提到六部之上,为文官之首。

阁老们的位也高了,权也重了,有的人就誓死要保住位子;有的人呢,则恨不得明天就把对方撵下这位子。因此,从嘉靖年间开始,阁臣们的内斗,也就出奇地精彩。

按理说,一群饱学之士凑在一起共事,应该是互谅互让,但事实上做不到。何故呢?问题出在首辅的权力没有规定,也就等于几乎没有边界。

首辅平常的工作,是审阅各部院送来的文件,然后把自己觉得妥当的处理意见写在小票上,分别贴在这些文件的封面,进呈给皇上。这个工作,叫作“票拟”,也就是代皇上写处理意见。皇上看了要是同意,就用红笔画个圈圈,批两个字,这叫作“批红”。

按照潜规则,首辅在拟定意见时,不必征求其他阁臣的意见,一人独大,其他人只有唯唯诺诺。即使旁人代拟文件,也是按首辅的意思来下笔。这个票拟制度,初看起来,不过是皇帝借首辅的脑子用一用。另外,首辅也可以拉大旗做虎皮,巧妙地影响皇帝的看法,想办法蒙蔽住皇帝,在票拟中“偷运私货”。

皇帝的生杀予夺之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让渡了很大一部分到首辅的手中。

这一点,连朱老皇帝也没料到:潜规则的能量,不仅比制度大,而且也比皇帝大。

这时的首辅,不仅是名位在六部九卿之上,其权力之大,有时甚于过去的宰相,等于半个皇帝。这样一来,在他的面前,谁能不战战兢兢?

张居正踏上仕途之后不久,前任首辅夏言冤死,内阁里剩下的是现任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这是赫赫有名的两位重臣,张居正后来的经历,与这两人都有较密切的关系。

严嵩的名气之大,后世无人不知。在中国的民间文化里,作为白脸的奸臣,大概除了曹操之外,名气最大的就是他了。虽然严嵩处理政务的能力一般,远不及同时期的另外几个阁臣,但由于贪婪和专权,却留下了“万世之名”(可惜不好听)。

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与夏言是老乡,年长夏言两岁,进士及第比夏言早四科(即早了十二年),诗文、书法的水平堪称一流,就是处理政务水平太差。他入阁时,已是五十六岁,还是夏言把他提携起来的。

夏言这人,机敏决断,相当自负,朝中大臣谁也不在他眼里,就更没把由他一手拽起来的严嵩当回事。严嵩拟的文稿,常被夏言改得一塌糊涂,还常常掷还,责令重写。

严嵩不知为何,就是怕夏言。夏言的个性极强,经常触怒嘉靖皇帝,在政坛上竟然四起四落。不过只要一返回内阁,就总能死死地压住严嵩。

——恨便由此而起。

能记住一饭之恩的人不多,能记住一箭之仇的人却不少。严嵩经过几个回合的暗斗,终于明白了:只要夏言活一天,自己头上就有挥不去的一片阴霾。

想要出这口恶气,就得让他死!

严嵩用来对付夏言的诀窍,是以柔克刚。卑劣之人的柔,不是一般善良者的软弱,而是包藏着鳄鱼牙齿的微笑。他对夏言,永远是忍气吞声,心里虽然在骂,见面却毕恭毕敬。据说有一次,他在家中举办生日宴会,恭请夏言大人屈尊赏光。夏言不屑于来这套,没有到场。严嵩竟然恭恭敬敬地跪在给夏言预留的座位之前,为英明的首辅大人遥遥敬酒。

不顾尊严,竟至于此。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以说,也完全能做到百毒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