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朝的命运在谁手里

王安石大人,浪漫主义者也,人品、文采无可挑剔,然而书生治国,昧于实事,所谓“新政”扰民太甚,最终落得个“拗相公”的诨名儿,遗憾千古。且新政一出,用人不当,开启了党争。朝中小人借“新党”之名以营私,官员群体的敦厚之风一扫而空。说北宋江山就断送在他的冒进上,也无不可。

而张居正怎么样?

他上台之初,帝国机构臃肿,官僚因循守旧,效率极为低下。历史学家、文学家朱东润先生曾有过描述,说那时政坛的法令、章程,一切只是纸笔的浪费。成日地办公,其实只是办纸!文牍发下去,各部院归档,便从此匿迹销声,不见天日。国家机构成了大小官员混饭吃的空壳子。

唯有张居正卓然独立。他不想学王安石头撞南墙去乱改祖制,不想搅乱朝纲,他的办法是——老祖宗纸上写的,你就得给我办到。

你听张居正说的这几句话:“车不向前走,是马不用力。不鞭打马而鞭打车,又有何用?”

不对吗?车跑得慢,是马不用力。

张居正,他抓住了一个庞大帝国的软肋——效率。

这位古代的效率专家,创造出了奇迹。其实,他也创制了新法,首要的一个就叫“考成法”。考成,就是考核工作成绩,不听你说了些什么,单看你做成了没有。汇报汇报,不看材料,请拿实实在在的干货来。

“考成法”再辅以高压,立刻见效。瞒报虚报的,雷霆打击就会接踵而至。官员们哪个再敢敷衍?自此,一切臣僚,不敢文过饰非,政坛风气为之一新。

真是令人神往啊!

张先生仅在朝中做了十年大佬,帝国机器就又开始飞转了,效率达到了极点。有明一代,国祚二百七十六年,这尾巴上的几十年,不妨说,就是赖张先生一人之力才得以延续的,这是不少史家的共识。

关键是,老百姓从中也受益不小,这方面我将在后面慢慢谈。

这样的宰相,这样的大臣,你能诟病他什么?他不忠于国家吗?他眼中无视民间疾苦吗?他专权是为了私利吗?

没有这样的证据。

固然白璧也有瑕疵,张居正身上,也有很深的时代印痕。可是,我们究竟有多少资格,可以苛责古人?就为民谋福祉来说,他已经做得足够好。

在一个庞大而衰败的体制下,张居正,作为一个文官首领,已经把扭转积习的能量发挥到了极致。

老辈子时候,大戏开演前,先得敲一会儿定场锣鼓。咱们这里,也准备先敲它几家伙。不然你体会不到,这大明帝国近三百年历史的晚期,出的这个张居正是个何等厉害的角色。

这定场锣鼓,我是想说,看一个王朝要怎么看?

唐宋元明清,前面再加上秦汉,这几大王朝,两千多年来相继登场,承袭了前代衣钵。看起来相似,却又各有王朝的性格。

那就是,秦暴虐,汉宽宏,唐彪悍,宋懦弱,元粗陋。到了大明,怎么看?

明之所以不像汉唐那般祥和、盛大,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的皇帝和朝中重臣,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拧着劲儿,不怎么搭配。拗来拗去,拗出了大麻烦。

其实这个大明,原本也没那么糟糕,说起来,也是极有特色的一朝,在历史上独占一份的物事特别多。

先说它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由农民领导的农民起义最终成功,从而开创的一代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是穷得赤条条的一个农民。历朝历代中,几乎所有开国皇帝,都是豪门贵族出身。因为无论起兵还是篡位,豪门出身,都是必不可少的雄厚资本——当开国皇帝可不那么简单。

这中间,只有两个是老百姓,刘邦和朱元璋。然而严格地说,刘邦也不是平头百姓,他是个亭长,有职务,虽然是个帝国最末等的小官,相当于招待所所长兼治安队队长,但正经是个基层小吏。

朱元璋却是个纯正贫农,十七岁那年,家乡濠州钟离县(今安徽凤阳)遭灾,几天内,他接连死了老爹、老妈和大哥,都死无葬身之地,穷得真是够可以的。想去帮人当长工,也没人要。

这苦娃子,当时还没这么堂皇的名字。元璋,还宝器呢!那时他叫朱重八,后来又改为朱兴宗。其实,这才是个好名字,好到跟他后来的发迹相吻合。

他农民当不成了,去当了四年多游方和尚,雅名叫托钵僧,其实就是要饭的和尚。这期间,他走四方,广交朋友,加入了秘密造反团体“明教”。

明教这个团体,神秘兮兮的,有时候被官府打压得狠了,就转入地下,托名为白莲教或弥勒教。史载,明教属于摩尼教,来自波斯,唐时就进入了中国。教规是晚上不熄灯(帮助光明战胜黑暗),不吃大葱,礼拜天(密日)晚上聚会一次。老朱对这个团体挺有感情,据说他后来建国取的国号“明”,就与此有关,看来还是个不忘本的人。

这时候,已经是元朝气数将尽的年头了,修黄河修得人心思乱。

到了元至正十一年(1351)五月,刘福通在颍州(今属安徽阜阳)起兵,天下果真就开始乱了。八月,“芝麻李”在徐州响应,连他自己在内聚了八位壮士,一举拿下徐州城(元代的地方防卫也真是太差),立马扩兵十万。

转年二月,大财主、明教兄弟郭子兴(也就是朱元璋后来投义军的东家)在濠州起兵响应,带领几千娃娃兵,占了濠州。这三支队伍,都是红布包头,史书上称“红巾军”。因为他们很讲究烧香仪式,所以当时老百姓都叫他们“香军”。

这郭子兴的队伍,攻占的就是朱元璋家乡的州城。此时,朱元璋早已结束游历,回到了他当和尚的皇觉寺,待了有三年了。这三年,风调雨顺,他就和庙里的兄弟们,种几亩庙产所属的土地过活,填饱肚子而已。就在这时,他有个儿时的朋友汤和,投奔了香军,写信来劝他入伙。老朱对此很警觉,赶紧把信烧了,但是仍有同寺的和尚知道了。这还了得!眼下元军不敢去碰香军,正在乡里四处骚扰,专抓那些看着不顺眼的人,好去冒功领赏。

朱元璋,危险了!

去投香军?没那个胆儿。跟朋友商量,朋友说:“与其让官家锁拿,不如反了算了!”老朱还是犹疑不定,现在是保脑袋要紧,哪里能想到将来坐天下?于是,求助于神,在伽蓝神像前投珓(占卜用具,相当于投币看正反面),一面祈求说:“要是我跑出去能活,神啊,你就给我两个阳面;要是留在这里不动好呢,就请你显示一阴一阳。”结果,两次都是两个阴面——跑也不好,留也不是。最后,他又问神说:“起义能有前途吗?神不误我,请再显示一遍双阴。”然后他把珓扔在地上,一看,又是双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