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凡伦丁医生来了,他是个少校军医,脸孔晒得黑黑的,老在笑着。在说了一大串话,赞美了一番巴克莱小姐的美丽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他要知道的都够了,绷带由它去,不要再包上。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刀。他说:“明儿早上,再早不行。”还答应明天给我带一瓶好酒来,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问凯瑟琳手术的准备工作,她说本来不该她做,但她不要别人来做,因为她不要别人碰我,那些盖琪小姐、弗格逊小姐什么的一碰我,她就恼火。
她把我里外弄干净后,问我爱过多少人。我说一个也没有,我只爱她一个。她又问我睡过多少女人,我说一个也没有,她说我在撒谎,不过没关系,她们长得漂亮吗?她还问男人与那样的姑娘在一起那个时,姑娘在什么时候说出价钱来。她们是不是要我说爱她们,等等。我说我从来没说过,当然我是撒谎,她说:“你不会说的,我知道你不会说的,哦,亲爱的,我爱你啊!”
她又说:“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么你再也不会要旁的姑娘了吧?”
她很快乐地望着我,说:“我做你所要做的,我说你所要说的,那么我一定会成功,可不是吗?”
“是的。”
“你现在已掌握住我了,要我做什么呢?”
“再上床来。”
“好的。我就来。”
“哦,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说。
“你瞧,”她说,“你要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真可爱。”
“我倒怕自己还不大熟练。”
“你是可爱的。”
“我要的就是你所要的。我已经不再存在,只有你的需要。”
“你太可爱了。”
“我行了吧?你以后再不要旁的姑娘了吧?”
“不要了。”
“你瞧,我行啦,我做你所要做的。”
外边太阳已经升到了屋顶上,望得见阳光照耀着的大教堂尖顶。我现在里外都干干净净了,等着医生。
手术后我才醒来,看见了床头的盖琪小姐,她说医生在我膝头动了一次奇妙的手术,历时两个半小时。
现在医院里已经添了三个病人,护士们都很喜欢凯瑟琳,因为她肯夜夜值晚班。夜间她除了工作的时间外都与我在一起。我白天睡觉,醒时只要她不在就互通信札,弗格逊小姐当送信人。她待凯瑟琳很好,有一次我问她来不来参加我与凯瑟琳的婚礼,她断言我们永远不会结婚的,我们在结婚前就会吵翻。她还叫我当心,别给她惹出事来,别让她生一两个战时的野孩子,惹出祸来她就叫我死。我说不会的。她又叫我让凯瑟琳歇一两个夜班,她太疲乏了。
那一年夏天我们过得幸福快乐。我可以走动时,就在公园里赶马车玩儿,凯瑟琳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只要手碰一碰就会立即兴奋起来。后来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们便到饭店去,在那里有一个侍者对我们很好,连菜都帮我们点,有一次还借了我一百里拉。回到医院后,当凯瑟琳去为别的病人服务时,我就把受伤的腿搁在一把椅子上,一边看着燕子绕屋顶飞翔,一边等着凯瑟琳。晚上,她要等到别人都睡了才进来。我喜欢解开她的头发,她坐在床上,动都不动,除了偶尔突然低下头来吻我。我把她的发针一根根地取下来放在被单上,她的头发散开了,我定睛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到最后两根发针取了下来,头发都散下来,她的头一低,于是我们俩都埋在头发里了,那感觉就好比是在帐幕里或是一帘瀑布的后边。
事实上我们从她来这里的那天就结婚了,算来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我想举行一个结婚仪式,凯瑟琳说不行,如果我们那样他们就会把我们拆散,把她调走的,她离不开我,何况现在结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实际上已经结了婚,没法子进一步结婚。我说要结婚本是为她打算。她说:“哪里还有什么我,我就是你,别再造出一个分立的我。”我说,我们可不可以私下想个法子结婚,因为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或者她有了小孩怎么办?她说,要结婚只有通过教会或政府,倘若她信什么教,结婚一定是最重要的事,但她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她说:“我只愁被人家调走和你分离,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
“好吧,你哪一天说要结婚,我们就结婚。”我说,但请她将来不要离开我,另找别人。
她说:“不会的,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另找别人的。照我想,我们可能遭遇到各式各样可怕的事。关于你想的那一点,你可不必操心。”
“我不操心。但是我太爱你,而你从前又爱过别人。”
“那别人后来又怎么样呢?”
“死啦。”
“对啦,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不会碰上你。我并不是不忠实的,亲爱的。我有好多短处,但人倒是忠实贞洁的。就怕我太忠实,你会觉得腻了。”
那年夏天就这么过去了。那些日子我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当时天气炎热,报纸上刊载了许多打胜仗的消息。我身体恢复得很快,拄拐杖不久后就改用手杖了。我一心只想着凯瑟琳,其余时间随便消磨。凯瑟琳现在受人欢迎,包括范坎本女士在内,因为凯瑟琳肯替她卖力做事,她还认为凯瑟琳出身于一个很高贵的家庭,对这一点她特别重视。意军已经消耗了数目惊人的兵力,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熬得下去,就算攻占了圣迦百烈山又怎样?奥军可以盘踞的高山还多着呢,我亲眼看见过,那些最高的山还在后面。这仗也许永远打不完,像又一次百年战争。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大街去,遇到了迈尔斯老头两口子,迈尔斯太太将医院的伤兵都看作是她的孩子,经常来看他们,送他们东西。我到了一间酒吧,喝了点酒出来,遇上了几位熟人,一位副领事、两个学唱歌的,还有一个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爱多亚。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不过人人见了他都讨厌,凯瑟琳也这样,她讨厌爱多亚这种多话爱炫耀又自负的英雄。我说爱多亚要升上尉了,她喜不喜欢我也升官呢?她说不,只要我的官级可以进比较好的饭馆就行了。我说我现在这一级就刚好。她说:
“你的官级很好,我不要你升官,因为一升官人就会傲慢起来,亲爱的,我十分欢喜你的不自高自大。你就是自负我还是会嫁给你的,不过,丈夫不自负那就安静多了。”
这时候我们正在阳台上轻声谈话,不久下起雨来,越来越大。雨声落在屋顶上,仿佛擂鼓似的。
凯瑟琳说:“你听那雨声。”
“雨下得大。”
“还有你是不是永远爱我?”
“是的。”
“就是下了雨也没有差别吗?”
“没有。”
“这很好。因为我怕雨。”
“为什么呢?”我昏昏欲睡,外边雨潺潺下个不停。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一向是怕雨的。”
“我喜欢雨。”
“我喜欢在雨中散步。但是雨对恋爱总是很不利的。”
“我永远爱你。”
“我爱你,不管雨也好,雪也好,冰雹也好,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我不知道。我很瞌睡了。”
“睡吧,亲爱的,不管怎样,我总爱你。”
“你不是当真怕雨的吧?”
“同你在一起就不怕了。”
“你为什么怕雨呢?”
“我不知道。”
“告诉我。”
“别叫我说。”
“告诉我。”
“不。”
“告诉我。”
“好的。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见自己在雨中死去。”
她哭了起来。我安慰她,她停止了哭泣。但是外边的雨还是漫漫地下着。
时届9月,前线战事不断失利,意大利人攻不下圣迦百烈山,爱多亚已经回前线了,赛马已经没有了。有个英国少校在俱乐部里告诉我,意军在前线损失近20万,盟军倘若像今年一样用士兵去乱拼,一年内就要垮了。其实我们大家都垮了,只是装作不知道,哪一国熬到最后才知道这点就会胜利。
我回到医院,有些信件等着我,有私人的也有官方的,官方文件通知我痊愈休假三星期,我算了一下,10月25日就得走了。凯瑟琳到过几个病房后才来找我,我把收到的官方公文告诉了她。她问我准备去哪儿休假,我说就住在这儿,她说这样太傻了,叫我找个地方,她跟着来。我问她怎么能够跟着来,她说人只要不计较得失,就没有什么不能想法子克服,顶多她一走了之。那么我们去哪儿呢?她说哪儿都行,只要是没有熟人的地方。她的模样似乎烦躁紧张。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有,但我知道有,坚持要她说。她说说了怕我会不快活或是忧愁。我说她非说不可。于是她说了:“我怀孩子了,亲爱的。差不多有三个月了。你不忧愁吧?请你不要愁,你一定不要忧愁。”她还说,她用尽了种种方法,什么药都吃,但没用。看得出来,她不愁孩子,只全心全意地愁我因这事发愁。可我要上前线了,那时候她上哪儿去呢?我问。她说她现在还不知道,但由她自己来想法子吧。
这时我们静默了一会儿,都不开口。凯瑟琳坐在床上,我望着她,彼此不接触,我们中间有了距离,仿佛有个第三者闯进了房间,彼此都觉得怪不自然。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问我是不是觉得上了圈套,我说是觉得有点,不过不是上了她的,只是从生物学角度看总是有点。她一听有点不高兴,说她一切想法子顺从我,我现在倒说起这种话来。不过我们很快和好了,刚才那种不自然的感觉也消失了。她说我们不要争吵,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而与我们作对的是全世界的人呢。我说,他们征服不了我们的,因为她太勇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