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永别了,武器》时我有一种鲜明的感觉,就是它是通俗作品与文学杰作的美妙结合,难怪海明威生时既靠写作发了大财,又在文学界地位尊崇。
我还是如前面一样,尊重作品本身,以第一人称来写。
那年晚夏,我们住在村庄上一幢房子里,望得见隔着河流和平原的那些高山。河床里有圆石子和漂石,在阳光下又干又白,清蓝明净的河水在河道里流得好快。
第二年打了好几场胜仗,山谷后面的那座高山已经打下来了,我们于是在8月渡河,驻扎在哥里察的一幢房子里。小镇上有两家妓院,一家供士兵用,另一家供军官用。
这天,我回到屋子里,同室的雷那蒂正在看英语语法,他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还要我晚上同他一起去看镇上英国医院的巴克莱小姐。
英国医院位于一座由德国人盖的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和一个英国护士在花园里聊天。我们朝她们走去,向她们行礼,不过我不像雷那蒂那么殷勤。
雷那蒂便同那护士说笑,我则同巴克莱小姐攀谈起来。她问我是不是意大利人,我说不是。我看见她手里握着根细藤条,就问是什么,她说那是她未婚夫遗留给他的,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订婚八年,但在结婚前他上前线了,在索姆河战役中被炸得粉碎。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不结婚真傻。她问我有没有爱过人,我说没有。
她个儿挺高,金黄的头发,灰色的眼睛,我认为很美。我说她的头发好看,她说她的未婚夫死后她本想一刀剪掉。
我问她当护士多久了,她说他一参战她就当护士了,当时她有一个傻念头,想象他有一天会到她的医院里来,只是受了点轻伤。
后来我同雷那蒂回去,在途中他说巴克莱小姐比较喜欢我,不过那另一位护士小姐也不错,我问他喜欢她吗?他说不。
我第二次见到巴克莱小姐时,她正坐在花园里一条长凳上,弗格森小姐同她在一起。她们见到我很欢喜的样子,弗格森小姐一会儿就走了,说“你们俩没有我也是很行的”。
我们又聊了起来,我得知巴克莱小姐不是正式护士,是志愿救护队的,也就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护士。我们在黑暗中对望着,我想,她实在长得美丽,就握着她的手。她任由我握着,我又伸出手臂去搂她。她说不要。我说要的,还在黑暗中靠拢去吻她,猛不防啪的一下感到刺痛,是她狠狠地打了我的脸。她打在我的鼻子和眼睛上,疼得我泪水涌了出来。我听到她说“很对不起”,立即感到了某种优势,她说“我就是受不了所谓护士下班调情这一套。我并没有存心伤你。”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不过对自己很有把握,好像在下棋,所有步数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你打得实在对,我说,你知道,我一向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连英语都不讲,而且你又长得这么美丽。
后来她说,你真讨人欢喜,并说如果我无所谓的话,她倒喜欢吻吻我。我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边伸出胳膊像方才想做的那样搂她,狠狠地吻她,紧紧地搂她,逼着她张开紧闭着的嘴唇。当时我还在生气,而当我这么搂她的时候,想不到她突然全身颤抖。我搂着她,让她紧紧靠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的心在跳,她的嘴唇张开了,接着她扑在我的肩头哭了起来。
噢,亲爱的,你要好好待我,答应吗?她说。
该死,我心里想,抚着她的头发。
你答不答应?她望着我说,因为我们将要过一种奇怪的生活。
一会儿后,我们分手了,她陪我走到别墅门口。我回到宿舍时,雷那蒂看着我,说我像发情的狗。
我上前线救护站忙了两天,回来时已经很迟,所以到第三天晚上才去找巴克莱小姐。她还在上班,我只好在办公室里等她。等到她后我们往后面花园里去了。她问我上哪儿去了,我说到站上去了。她说我难道不能送张字条儿给她吗?我说当时很不方便,我以为当天就可以回来的。我们从公路上走到了树木底下,我停下来吻她。她望着我,说:“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吧?”
“是的,”我撒谎,“我爱你。”这话我以前没有说过。
“你还喊我凯瑟琳吧?”
“凯瑟琳。”我们走了一会儿,在一棵树底下停住。
“说,‘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
“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
“噢,亲爱的,你是回来了吧?”
“回来了。”
“我是那么的疼你,疼得难受。你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我总会回来的。”
我吻她时看得到她的脸,想不到她双眼都是闭着的。我亲一亲她那一对合拢的眼睛,心里想她大概有点疯疯癫癫的。不过就是有点神经也没关系,我何必计较这个,这总比每天晚上逛窑子好得多。我知道我并不爱凯瑟琳,也没有任何爱她的念头。这是一场游戏,就像打桥牌一样。
一会儿后,我又握她的手,但她不让我用胳膊搂她。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草,说:“我们演的这场戏坏透了,可不是吗?”她竟然将我刚才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当我否认,说我真的爱她时,她说我不必要还这么撒谎,说她并没有疯癫,只是有时候稍微有一点点。还说我是个很好的孩子,临别时我们又亲了嘴。
第二天下午我从高山上第一救护站回来,我看到掉队的散兵中的一个走路有些跛。我停车下来问他,他说是肠疝弄的。后来我得知他是故意把肠疝带弄丢的,因此人家不让他乘车走。他在美国待过,他恨这场战争,不想上前线。我替他想了一个办法,叫他把自己的脑袋弄破,然后当我从前线回来时把他捎到我们医院去。当我回来到约好的地方去找他时却发现他所属的部队派人正把他弄回去,他头上的血算是白流了。
我回到别墅已经五点钟了,我想着要快去找凯瑟琳,还幻想着与她此刻正在米兰,我们一起走进旅馆,一丝不挂地待在那里,相亲相爱一整夜。雷那蒂陪我一直走到了医院的门边,我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弗格森小姐来了,说凯瑟琳今天不舒服,不能够见我。我说明儿再来就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听说当天夜里将由河上进攻,上级命令我们派四部车子前往指定地点。我坐第一辆,到了凯瑟琳医院的门口时下了车,得知她在上班,就请人去问能否见见她,她出来了。临别时她从脖子上解下来一件东西,是个圣安东尼小像,她送给我,说这可以庇佑我,后来我也将它挂在了脖子上。随后便完全忘掉它了,后来我受伤了,它也丢了。我的车子赶上了前面三辆车,当我们终于驶下平原,走上河边的大路时,天快黑了。
我去找少校替司机们要吃的,一颗大炮弹飞来,就在附近爆炸,我听见砖头和泥土像雨一般往下落。少校给了一些冷通心面和干酪,我冒着爆炸回到战壕,同大家一起吃东西。正吃时,我听到外边有一种咳嗽声,好像是火车头开动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听得出来是那种巨型的战壕臼炮。
吃完我那份干酪,喝了一口酒。这时我又听见了咳嗽声,接着是一阵“促——促——促——促”的响声——随后是一道闪光,好像是熔炉的门突然扭开了似的,接着一声轰隆,先是白后是红,一股疾风紧跟着扑了进来。我努力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身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风中飘。我的灵魂—下子全出了窍,我知道我早已经死掉了,还以为刚刚死去。随后我就飘浮,不是往前飘,反而是溜回去。我一呼吸,醒来了。地面已经被炸裂,有一块炸裂的木头就在我眼前。我听见有人在哀叫。我想动,但动不了。我听得见对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机枪声和步枪声,还有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一些照明弹在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
我感到自己的双腿又暖又湿,俯下身去一摸,我的膝头掉了,掉到了外胫底下。我还有三位司机呢,我大喊,才知道一位受伤去包扎了,另两位也受了伤,正在抬我。
他俩把我送到了救护站外,我们一大堆受伤的人躺在黑暗的地面上,有人把伤员抬进抬出,后来我被送上了英国人的救护车,送到了野战医院的病房里。
病房附近有一间治疗室,当病人死了便会从两排床之间抬出去,少校问我明天能否旅行,我说行,他们恨不得把我远远送到后方,越远越好,因为总攻一开始,这些前线医院另有用场。
第二天一早我们动身了,4时后抵达了米兰。
我们是在大清早到米兰的,一辆救护车送我到美国医院去。我被安排进一间病房,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时,看见阳光从百叶窗里漏了进来。我按铃,来了一位护士,相当年轻漂亮,她叫盖琪小姐,另有一名主管范坎本女士。
门房喊来了一个理发师给我刮胡子。他人很严肃,一声不吭,我问他城里有什么消息,他什么都不说,称自己是意大利人,不与敌人通信息。理好发后我多给他半里拉小费,他拒绝接受。他走后,门房进来了,竭力忍住笑,原来他哄理发师说我是个奥地利军官,才出现了那样的场面。
他走后,我听见有人走来,有人进门了,是凯瑟琳·巴克莱!
她走到床边,看上去又新鲜,又美丽,又年轻,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
“好啊!”我说,我一看到她,就爱上了她,爱得神魂颠倒。
她望一望门口,看没有人,就在床边坐下,俯下身来吻我,我拉她下来吻她,感觉到她心的跳跃。我爱她爱得疯了,简直不相信她真的就在跟前,我紧紧抱住她。
“别这样子,你身体还没复原呢。”她说。
“哪里,我行了。来吧。”
“不,你还不够强壮。”
“哪里,我行,我行的。
“你真的爱我吗?”
“我真的爱你,我为你发疯了,请你快来吧。”
“我们的心在跳哩。”
“心我不管,我要的是你,我只是爱你爱得疯了。”
“你果真爱我吗?”
“别老是说这个,来吧,求求你。”
“好,不过只一会儿。”
“好,”我说。“把门关好。”
“那你不行,你不该。”
“来吧。别说话。请你来吧。”
狂乱过后,我觉得空前愉快。她问我现在可相信她爱我吗?我说我爱她爱得发疯了,她非待下去不可。她说我们得十分小心,要在旁人眼前留个神,不过夜里来还是行的。
她走了出去。天知道我本不想爱她。我本不想爱什么人。但天知道我现在可爱上她了,现在,当我躺在米兰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时,各式各样的思想越过了我的脑海,我感觉非常愉快幸福。最后盖琪小姐来了,告诉我医生今天下午来。
下午,三个医生来给我会诊,他们得出结论说必须等六个月后才能替我动手术,否则我的膝盖难保。我拒绝了,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待上六个月呢!我叫他们另找个医生来,他们答应找凡伦丁医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