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逐相宠董贤

承明殿上,陷入一片沉寂。

今天,哀帝临朝议政,主要因为王莽辞职,大司马要职空缺,想征求群卿的意见,欲选合适的人担当此重任。可是,主持朝务的博山侯、丞相孔光向众人宣布了皇帝的议题后,殿内无一人吭声,就连光禄大夫班伯和许商那样的谏臣,也是缄言默立,没有任何反应。哀帝的身体本来日趋衰弱,自感疲倦,一见这般情景,就更加疲惫不堪。他无精打采地睁了睁双目,扫视了一下殿前的群臣,便又合上了眼睛,似睡非睡地靠在了御座背上。

孔光心里也着急,侧着身子一边目视陛下,一边回头望着身后的列位大人,怎么没有一人上前呈书推荐呢?孔光实在忍受不住了,便转身抱拳面向众人,焦急但又温和地道:

“各位大人,你们已思考多时,对于大司马人选,也应该有个盘算了。如果哪位胸有成竹,只管上书。”

关内侯、左将军,主管尚书事的师丹,与右将军廉褒、左曹兼中郎将段会宗对了一下目光,仍然默默无语。然而,那位权力欲极旺的后将军朱博,却闭上了眼睛,表面上好像此事与己无关,内心着实盼望他人推荐自己。

这时,大司空何武与尚书令唐林四目对视,两人点头会意。而后,他俩走出队列,跨步向前,朝着御座双膝跪倒。山呼万岁后,各自掏出帛书,双手举过头顶,道:“微臣荐举右将军傅喜!”

哀帝立刻睁开双目,命道:“孔丞相,呈上来。”

孔光急忙走至何武、唐林面前,一一取过奏书,转身走向御座,将这两份帛书呈向皇帝。

哀帝很快浏览了一遍。开始,他的双目闪着亮光,还不时地点头赞同。转瞬间,他的眉峰紧锁,一筹莫展。他将两份帛书放至御案一角,遂抬首问道:“众卿,何人还有推荐人选?”

众人默默无语。

这时右将军傅喜挺身走出,心地坦然地奔向御座前,撩袍跪于毡罽上,抱拳禀述道:“启奏陛下,大司马乃我朝‘三公’之一,执握兵权,关系重大。小臣才疏学浅,实难胜任。陛下万万不可采纳何、唐二位大人的奏书!”

“哦,傅大人,依你之见呢?”哀帝见傅喜高风亮节,谦恭豁达,心中暗喜,随即又问了一句。

“回禀陛下,臣以为左将军师丹精通政法,遵守礼仪,奖赏善美,惩罚邪恶,上忠皇帝,下爱百姓。恳请陛下,起用师大人为大司马。望陛下明察!”傅喜说罢,又伏首叩拜。

站在一旁的师丹,朝着傅喜摇头摆手,以示不可。可傅喜似乎没有看见,照常陈述,一口气把师丹表彰了一番。

殿前的文武大臣一齐将目光转向哀帝,急切盼望皇上拍板定夺。坐在御座上的哀帝,又一次合上双目,立即陷入沉思,根本没有当场敲定的意思。

大殿内,又是一片沉寂。

傅喜当然是合适的人选。当大司空何武、尚书令唐林一边说出荐举右将军傅喜、一边呈上奏书的时候,哀帝心中就暗暗赞同何、唐所举荐的贤才。傅喜,乃傅太后的堂弟,学行纯正,志操高洁,虽说是傅家子弟,但要算他最有令名。当初,哀帝加封外戚官爵,唯独傅喜自称有病而谦让推辞。所以,傅喜的高尚品行被满朝赞誉。哀帝本想当着群卿的面儿下达诏书,宣布傅喜为大司马,但一想傅喜曾多次进言规谏,不让傅太后干预朝政,但这引起了傅太后的不满,傅太后曾说,决不许傅喜辅政。

想到这里,哀帝深感左右为难。祖母干预朝政,为所欲为,逼迫得他不能挺直腰杆执行天子的权力,决断各种事情均需向这位傅太后请示。选用“三公”这类大事,他就更不能做主拍板了。

哀帝满腹惆怅,无处倾吐。他痛苦地睁开双眼,缓缓地欠起龙体,慢声慢语地宣布道:“诸位爱卿,散朝!”

众人山呼万岁后,纷纷走出承明殿。

当天晚上,哀帝躺在床上,觉得四肢无力,浑身懈怠,不时地长吁短叹。坐在一旁的傅皇后,用那无力的拳头,捶打着他的一双腿。她不无关怀地劝慰道:“陛下,您不必思虑过多,千万保重龙体。傅太后干预政事惯了,就由她去算了!”

“皇后,你说得轻巧。朝中政事,非家庭琐事,傅太后是后宫长者,岂能如家长般地处处干涉朝政?满朝文武会怎样看待朕呢?”哀帝说着用手勉强支撑身体,很吃力地坐了起来。

“她将您扶上龙基,这是朝廷和后宫人人皆知的。依妾身看,人们不会耻笑您这位万岁爷的。”傅皇后一边给哀帝捶着双腿,一边劝说。

“即使如此,但她说得根本不对。今天午后,朕亲往北宫,将朝中重臣推荐傅喜之事,如实向她回禀,但她说啥也不同意,硬是让我改任师丹为大司马。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哀帝心中不平,继续倾吐苦衷。

“妾身读书不多,但也晓之一二。《吕氏春秋·顺说》中有这么一句话:‘顺风而呼,声不加疾也;际高而望,目不加明也。所因便也。’陛下何不顺水推舟,反正这是傅太后所言,如此靠山何不利用呢?即使有误,朝中卿臣也不会怪罪您的。陛下,您说呢?”傅皇后说到这里,仔细端详哀帝的前额和脸颊,发现哀帝面容憔悴,神态疲乏,便心疼地用手抚摩哀帝的头部,又说了一句,“陛下,您身体欠佳,要多加珍重啊!”

哀帝哪有心思顾及自己的身体,脑海里仍在思考着祖母的霸道和无理。

“陛下,您就别犹豫了。干脆,您就下诏吧,迁任师丹为大司马,也好报答恩师的一番教诲之情啊!”傅皇后耐心劝说哀帝。

哀帝长长地打了个唉声,无力地躺在了床上。

这天上午,散朝后,右将军傅喜回到府邸,没有走进寝室,而是直接奔往书房。傅喜早已想过,北宫姐姐傅太后经常无端插手朝政,多次劝阻,她也不听,并且同我结成怨恨,怎么能同意我出任大司马呢?再说,我已奏明圣上,推荐了师丹接替王莽之要职,无论如何也不能难为皇上。所以,傅喜伏案挥毫,向哀帝书写了一份因患疾病而谢皇恩的辞呈,把右将军的职务让与他人。辞职帛书写好后,他马上派人转送给哀帝。

哀帝被迫下达诏书,任命左将军师丹为大司马,并封其为高乐侯。同时,还下达了同意傅喜所写辞呈的诏书,命丞相孔光代表皇家赐傅喜黄金一百斤,缴还其右将军的印信绶带,令傅喜以光禄大夫的身份在家养病。任命光禄勋、淮阳人彭宣为右将军。

诏书公布之后,立即引起卿臣们的不满。哀帝自知违背众意,但这是迫于傅太后旨意,不得已而为之。

一天,哀帝正在寝宫内的书斋里阅览奏帛。未央宫中常侍孟星匆匆进入,见哀帝在默默批阅奏书,没敢上前打扰,而是轻手轻脚地凑到案几旁,从怀中抽出一份奏帛,放在案几一角。而后,孟星悄悄地走了出去。

哀帝没有注意孟星送来的奏帛,只注意批示案上的一份份奏帛。突然,他放下手中的毫管,欠身离座,走出书斋,忙着小解去了。

这时,侍中傅迁端着一碗煎好的中药走了进来。傅迁,乃是傅太后的堂侄,因受傅太后派遣,专门侍奉在哀帝左右,实际上主要是监视哀帝的行动,以便向傅太后报告。傅迁阴险奸邪,哀帝很厌恶他。可他故作殷勤和孝忠,想方设法靠近哀帝。

傅迁见哀帝不在书斋,便将药碗放在几上。一双贼眼盯扫着哀帝批阅过的奏书,但他不敢乱动,怕被哀帝看出破绽。忽然,傅迁发现几角放着一份折叠的奏帛,不由自主地拿了起来,展开偷视。

这便是孟星转呈的大司空何武、尚书令唐林二人合写的奏书。

不一会儿,哀帝回到书斋。

哀帝一看,傅迁在偷看帛书,不禁大怒,厉声吼道:

“傅迁,胆大妄为,竟敢背着朕,偷览奏书!”

“陛下!”傅迁大吃一惊,赶忙把奏帛放在几上,战战兢兢道,“陛下,您误会了。刚才您不在,我前来给您送药,发现几上堆了这么多帛书,顺手拿起一份,只不过看个新鲜。陛下,您可不能动怒,千万别气坏龙体呀!”

“傅迁,你还敢狡辩!”哀帝气得浑身打战,用手指着傅迁,怒斥道,“傅迁,你偷看卿臣们的奏书,你,你,你该当何罪?”

“陛下,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早已吓成一团的傅迁,双膝跪地,两手不停地打自己的嘴巴。

“滚出去!”

“谢陛下!”傅迁叩了一个头,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哀帝展开奏帛一看,原来是大司空何武、尚书令唐林的上书——

陛下:

傅喜行事仁义,品德高尚廉洁,忠诚忧国,适宜做内朝辅弼大臣。现在以病为借口,突然被遣返回故里,使大众感到失望。人皆说,“傅喜是贤能之人,只因见解与定陶傅太后不合,因此被斥退”。百官无不为国深深痛惜。忠臣乃是国家之卫士。春秋时,鲁国因任用季友,治理好了混乱;楚国以子玉是否活着,决定被别国看重或轻视;魏国依仗有公子无忌,才能战胜强敌;项羽则由范增决定他的生存与灭亡。百万人之众,不如一个贤才。故秦国不惜千金去离间廉颇和赵王的关系;汉高祖散万金使项羽疏远范增。傅喜若能担当朝廷大任,是陛下之光辉,也是决定傅氏兴废之关键。

以上谏奏,不知当否,望陛下省察明断。

何武 唐林 三拜九叩

哀帝阅罢帛书,不仅为右将军傅喜辞职养病感到痛惜,而且深感何武、唐林二位贤臣三番两次冒死上书的难能可贵。傅喜确实应该重用,属国家栋梁,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祖母已经否定,看不上这位贤才,且免去傅喜右将军职务、任用师丹为大司马的诏书业已下达,收改君命是不可能的了。傅喜之事,只有暂且等待机会方能再办。想到这里,哀帝将何武、唐林的谏书放了起来。

忽然,哀帝又想起刚才傅迁偷看这份谏书的情况,心底那股怒气又猛烈地升起。傅迁一定会把谏书内容,特别是对傅太后的责怨言辞,全盘转告给傅太后。这样,将对大司空何武、尚书令唐林大大不利呀!哀帝气得坐立不宁,来回踱步。

哀帝越想越气,索性伏案疾书,拟写了免去傅迁官职的诏书,下令遣回原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