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贺氏三坟茔

凌晨过后,黑褐色的乌云笼罩了贺家村上空。严冬的冷风袭来,席卷着村中街道上的柴草和尘土。一会儿,细雨伴随着雪花洒向大地,使人寒彻肌骨。

贺氏一家老小都在贺岩灵柩两侧哭咽着。乡亲们帮她们抬回了贺岩遗体,并装入灵柩内。一些长者和妇女也都来到贺家院内,站在贺岩灵柩旁边,陪伴着哭泣。

哭得最厉害的是贺岩的母亲。贺夫人哭着哭着倒在院心的雪地上,痉挛地打着滚。失去丈夫的牛莲花,本来悲痛至极,但透过泪眼发现婆母哭得死去活来,她抽抽搭搭地上前劝慰婆母节哀。但贺夫人哪里听得进,仍然啜泣不止,两只苍老枯萎的手,使劲抓抠着雪地。从一大早到现在,贺英的眼睛已哭得红肿了。看到奶奶哭得死一阵活一阵,心里想哭也不敢哭了,急忙走到奶奶身旁劝慰。年过花甲的贺夫人,性格虽然很刚强,但是怎么也经受不住这次残酷的打击——她在青年时,丈夫贺章被皇家强加莫须有的罪名,活活给整死;到了老年,唯一的儿子又被皇家给害死。这,简直是苍天绝活人之路,贺夫人哭号着、咒骂着!

这时候,一位姓牛的大爷带着本村几位青壮年走进院来,准备同贺夫人、牛莲花商量贺岩的殡葬之事。

多年来,贺夫人为人正派,屈己待人,与邻居和乡亲相处得非常和谐,在村民中享有崇高的威信。再加上牛莲花非常贤淑,尊老爱幼,先人后己,不论谁家有困难,她都主动去帮助解决。贺家婆媳在贺家村的威望很高。这次贺家发生了意外,村民们都争先恐后地前来帮助料理。

牛大爷是贺家村年岁最大的长者,今年八十岁,鹤发童颜,身体健壮,腰杆笔挺挺的,言出必行,掷地有声,在村里说话是最算数的。因此他劝慰了几句后,贺夫人虽然悲痛难抑,但是强忍泪水,停止了哭泣。

经过一番商议,贺夫人、牛莲花同意了牛大爷的建议,将贺家坟茔墓地选定在南山的山坡上。那里,离三姑堂比较近。据牛大爷说,南山是一块风水宝地。贺家坟地选定后,牛大爷还同贺夫人商量了贺岩的殡葬仪式,今天挖掘墓穴,明天出殡安葬,并且决定请吹鼓手吹奏送行。贺家婆媳含着泪水,再三感谢牛大爷和乡亲们的一片诚挚心意。

几个青壮年按照牛大爷的吩咐,扛着铁锹和铁镐,冒着风雪,踏着泥泞之路,奔往南山刨挖墓穴去了。

贺夫人让儿媳和孙女回到房间,给打穴的青壮年们烧火做饭,她自己则强忍悲痛,守护在儿子灵柩前,接待吊丧的乡亲们。

在贺家村的另一处庄户院里,王安夫妇听说贺家出了事,在他们的简陋房间里谈论了好大一阵儿,不住地为贺夫人、牛莲花叫苦不迭。其实,他们自己因失去亲生儿子业已悲痛至极,只是心中幻想儿子还活着,似乎还有一个盼望和寄托。这对善良而厚道的夫妇,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已经被活活闷死。他俩对贺家的不幸亦感同情,对歹徒们的暴行也非常愤慨。于是,他俩走出房间,穿过被火烧过的颓败院落,越过院门,直接往东,朝贺家大门走来。

王安夫妇是来吊唁的。他俩进入院心后,就一齐奔向贺岩灵柩,跪伏于尘,大放悲声。贺夫人一看,原来是王盛之兄嫂,她心里着实不悦,因为儿子的不幸被害和孙子的无端被掠,十有八九与中少府王盛有关,可又一思忖,兄归兄,弟归弟,况且王安夫妻为人厚道,处事谦和,怎能与其弟相提并论呢?想到这里,她赶忙在儿子灵位前,替这对中年夫妇烧了一把冥钱。

谁也没有想到,王安夫妇俩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后来是又哭又号,只哭得天悲地恸!听到他俩的哭声后,贺夫人思念儿孙的悲痛心情也被勾起了,她又泣不成声了。乡亲们也都泪水潸潸。殊不知,王安夫妇俩的痛哭不止,不仅是因为贺家怆然不幸而同情所致,也是由于自己的亲生儿子被王盛携带入宫而万分怀念引起。他俩心里明白,自己的亲骨肉不论是活着还是发生意外,既然进入皇宫,就意味着永远见不了面了。

后来,经牛大爷一番苦说,左边劝,右边劝,才使贺夫人和王安夫妇停止了哭泣。

贺夫人抹去眼泪,请王安夫妇屋里坐。王安夫妇没有心思待下去,依村里的民俗,送给贺夫人一点散碎银两,就告辞回家去了。

那夜,王盛开弓射死贺岩后,挥鞭策马追赶前边的三名卫士。他虽然给燕赤凤报了仇,但是心里仍忐忑不安,唯恐回宫后受到赵飞燕的斥责。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燕赤凤在赵皇后心中可不是一般的人,除了成帝,她最爱的人应该就是燕赤凤了,所以他感到无法向主子交代。

在快要临近京都东郊的时候,王盛乘坐的快骑追上了三名卫士。他没有告诉射死贺岩的消息,只是向怀抱婴儿的卫士的坐骑靠拢。这位卫士见中少府追至身边,主动禀告孩子的安全情况。他听后颇感安慰,不管怎么样,回到远条宫能够将婴儿交给赵皇后,那就是最大的胜利。燕赤凤焉能与这位“皇嗣”相提并论?他心里又亮堂起来了。

京城到了。他们很顺利地通过了东关,来到一条街市上。王盛按照原来拟定的计划,购买了一个圆形竹篮,随之将婴儿放入竹篮内,并把竹篮盖儿盖好。竹篮透气,可杜绝意外。

天公不作美。这时偏偏下起了小雨,逼迫他们到一座破屋内避雨。王盛打开竹篮盖儿,看了看婴儿。婴儿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闭着一张鲜红的小嘴儿,一声也没哭叫。他放心地扣上竹篮盖儿,焦虑地望着外面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但刮起了西北风。

王盛命令三名卫士,赶快乘骑回宫,将马匹交还给西司马里后,再到远条宫后院门房内等候。

三名卫士向王盛打躬告辞,翻身乘骑,朝后宫奔去。

待三名卫士走远后,王盛手提盛婴的竹篮,拽缰跨马,亦向后宫驰进。

糟糕的是,老天爷仍然跟他作对。西北风越刮越紧,并夹杂着击人脸颊的雪粒,气温骤然下降。他不禁打起了寒战,身上的袍衣几乎被风吹透了,但他的身体还比较结实,应付这种鬼天气不会出问题。他最担心的是孩子承受不了,非冻坏不可!他双足磕镫,挥鞭催骑,加快了行进速度。

后宫正门即在眼前。他看了看手中的竹篮,没啥能够引起人们注意的迹象,但让人担心的是婴儿哭叫。只要不哭不叫,就能顺利地通过宫门。他仔细听了听,竹篮内没有一丝声响。于是,他抬起头来,挺起胸膛,拽缰磕镫,奔向后宫正门。

宫门两侧的卫士们,一见赵皇后的中少府骑马归来,都很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谁也没对他手中的竹篮产生怀疑。他也很有礼貌地向卫士们挥了挥手,但没有下马,也没有说话。显然,他是为了减少麻烦,防止发生意外。

他怀着惶惶不安的心情,顺利地骑入后宫正门。他心中平静了许多,对竹篮内的婴儿大有好感,小家伙只要好好配合,说不定将来真的能够当上天子。他在马上暗暗祈祷苍天,千万不能节外生枝,保佑他和婴儿平安进入远条宫。

路上,不管遇到生人还是熟人,他的一双眼睛平视前方,假装谁也没看见,只顾催马向前。须臾,远条宫门前的广场快要到了。

突然,竹篮内“哇”的一声,传出婴儿的哭号。他提竹篮的那只手“倏”的一下痉挛了,胸膛里的那颗心立刻紧缩起来。座下的骏马被孩子的啼号惊吓得扬起了前蹄,并发出“咴儿、咴儿”的嘶叫声。他立即勒缰停奔,可竹篮内的婴儿继续哭叫,一声接一声。他不住地摇晃竹篮,但孩子禁不住寒冷和饥饿,仍然大哭大叫。他又惊又怕,不知怎样才能止住孩子的哭声。

他像一个盗贼一样,那双惊恐的眼睛望了望四周,好在没有人来往,只有那一阵阵刺骨的寒风从身边刮过。但他的周身早已吓得沁出一层冷汗,前额滚下了一颗颗汗珠。他手提竹篮内的婴儿,一旦被人发现,传到成帝耳朵里,那种局面可就无法收拾了。

他准备掉转马头去御花园躲一躲,可是,竹篮内的哭声停止了。他平心静气地倾听竹篮内的动静。唉!这孩子真不错,不再哭也不再叫了。他稳了稳那怦怦乱跳的心,抖了抖手中的缰绳,继续朝前行进。

可没走几步,竹篮内的婴儿又大声哭叫起来。王盛已经被孩子的哭叫声吓软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量。他使劲儿拽了一下缰绳,坐骑停了下来。

这时,只见四名五官署的卫士走出宫门,步下台阶,沿东侧院墙外面的小路往北走去。他们是换岗出宫,准备回去休息的。

他一看见这些卫士,心里更发怵了。上次提着盛装婴儿的圆形糕点木盒,路经宫门时,就险些被他们查出来。这些家伙机警得很,稍有破绽便抓住不放,一查到底。因此,要对付他们,必须格外小心。他转念一想,干脆去御花园躲避一下吧,等孩子睡着了再说。

于是,他再次掉转马头,提好竹篮,朝御花园奔去。可他心里不安宁起来,赵飞燕皇后肯定心急如火,正在盼望他携婴入宫,闹不好已开始埋怨他了。

从昨晚到现在,赵飞燕一直没合眼。自从王盛、燕赤凤他们出发后,赵飞燕那颗贪婪的心就一直悬吊着。当她得知卫士们返回的消息时,忽然觉得眼睛一亮,似乎看见嗣儿被他们抱入宫内。可是,姜秋告诉她,卫士们空手而归。她立即走到后院门房,接见了受命归来的三名卫士,并询问索取婴嗣的情况。三名卫士你一言我一语地禀述了抢夺婴儿的经过。从卫士们的言语中知道,婴儿还在王盛手中,她的心又处于焦虑之中。她嘱咐卫士们要严格保守机密,而且命令他们不准离开后院门房。卫士们一一遵命,点头允诺。

赵飞燕说完后,走出后院门房,回到寝宫等候王盛去了。

霎时,远条宫的数名卫士开始在后院和院门附近巡逻。此时,疲于奔命和备受惊吓的三名卫士,却莫须有地失去了行动的自由。

赵飞燕回到寝宫后,没有去卧室休息。她没有见到王盛和婴儿是放不下心来的,哪里还顾得上歇息呢?现在,她在前厅内不住地向门外前院张望,眼巴巴地盼等王盛和“嗣儿”。

不一会儿,贴身宫女姜霜由前院一溜儿小跑过来。

姜霜进入前厅禀告她说,赵昭仪前来拜访皇后。她听后打了个唉声,连连摇头。现在,她哪有心思接待他人拜访,打心底不愿意接见赵合德,真想让姜霜把赵合德打发走,可又一想,这丫头也是个心肠歹毒的人,如果惹翻了这位昭仪,说不定还会给自己添更大的乱子。她勉强同意了,命姜霜去迎接赵昭仪。

已经跨入远条宫正门的赵昭仪,跟随姜霜朝院内走来。赵昭仪身后跟着冷艳、冷花和贴身宫女们。其中两名宫女手里拿着礼品,两名宫女肩上抬着布匹。

乍一看,赵合德带着重礼,冒着风雪,赶到远条宫,拜访亲姐姐,好像是一个多么重情义、讲手足的妹妹!殊不知,赵合德没有这样的好心肠,况且对任何人也没有讲过信义,更没有讲过忠诚,包括对待成帝。今天,赵合德的到来,是因为隐隐约约听说赵飞燕生子而专程来探听虚实的。起初,赵合德似乎愿意姐姐怀孕产子,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们赵氏姊妹的运气和光荣,并且可以推翻定陶王刘欣的太子宝座。但没过几天,赵合德便对姐姐产生了忌恨之心,唯恐姐姐由于产子立嗣,而从成帝那里夺宠,那样的话,将来大有可能使自己走上姐姐走过的悲苦之路。所以,赵合德非常害怕姐姐怀孕而当上太子的母亲。因而,她准备不顾一切地监视姐姐的孕后生产。

赵飞燕对赵合德当然早有提防。她从诈孕那天起,就十分注意防备赵合德。尤其是今年夏季里,每次外出都想方设法躲避这位奸诈的妹妹,不让对方看出任何破绽。有时,赵合德故意约她去御花园游玩,她总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与其同行。这样,她尽管在盛夏衣着单薄,也没有影响假腹出怀,乃至“怀孕”后期的征兆。

姊妹俩见面了。只是赵飞燕因有满腹心事,不像往日那般热情,看到合德赠送的人参、燕窝、香蕉、橘子,以及绸缎布匹等贵重礼品,不得不说些感谢的言语,终归人家是送礼上门来了。她命道房等人接过礼品,又命姜秋和姜霜给赵昭仪准备香茶和水果。

当她说到妹妹如此用心、真让她过意不去时,赵合德马上回话说:“姐姐处于临产之前,后宫嫔妃人人知晓,作为亲姊妹焉有不看望之理?!”赵合德说着,一双杏眼瞅了瞅她那鼓囊囊的腹部。

“临产”的字眼,真像一把钢针刺入赵飞燕那颗不安的心。特别是她看到赵合德在窥探她的“假腹”,心中恼恨极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亲妹妹?!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把那种恼恨咽到肚里,根本没有考虑怄气的事,因为她一直惦念王盛携婴入宫的安危。

这时,王盛手提竹篮步入远条宫正门。婴儿仍然被装在篮内,一没哭,二没叫。这是王盛在御花园内费了好大工夫,才将这位“小祖宗”哄睡着了。所以,王盛以给皇后购买水果的理由,欺骗了守护宫门的五官署卫士们,方得以蒙混入宫。

王盛心急如火,快步似风,很快到达寝宫前院。在前厅陪侍赵昭仪、赵皇后的姜秋,一眼扫见了从前院走来的王盛。姜秋赶忙迎了出去,悄悄告诉中少府,赵昭仪正在前厅。王盛闻听后,吸了口凉气,不禁迟疑而停步于那里。他当然知道赵昭仪的为人,其妒忌心理和狡诈行为是后宫人人皆知的。此事一旦被赵昭仪识破,肯定要给皇后带来很多麻烦,甚至让皇后下不来台。但是,他也不能在院心停留过久,未过满月期的婴儿岂能禁得住寒冷和饥饿?他想了想,决定把孩子暂时送到其他房间。他向姜秋递了个眼神,欲转身往回走。只听前厅传来赵昭仪的喊声:“王盛,你怎么不进来呀?!”

王盛一下子愣住了。

赵飞燕也早就看见她的少府了。如果赵合德不在身边的话,她一定会立即呼唤王盛的。她一见赵合德起身走到厅门处呼叫王盛,气得脸色煞白,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王盛一见赵昭仪站在门内叫她,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的脑子反应还是比较快的,便跟随姜秋步向前厅。他进入厅门后,将竹篮放在大厅一角,转身急忙参拜赵昭仪,并主动解释道:“小臣听姜秋转告,赵昭仪正在厅内与皇后叙话,故不想打扰。”

“唉,我一看你提篮走来,肯定是给皇后送东西的,怎能来而不进呢?”赵合德说着,走回座椅坐了下来,那双眼睛贼溜溜地看着放置在地板上的竹篮。

“哦,我是刚从集市上给皇后买来点儿水果!”王盛预料到赵昭仪会这样问。

赵合德没有完全相信王盛的话,想探个究竟,看看竹篮里到底有没有水果。但两宫的侍从站在大厅两厢,实在无法上前查看。赵合德想了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