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后宫陷入了一片凄惶之中。
上林涿沐馆的许美人和她刚刚出生的儿子突然不见了,人们当然窃窃私语,恐慌不安。这下子,可急坏了后宫宫长樊嫕。她难以向大伙儿解释,又不敢透露半点实情。这其中的危害连小孩子都能料得到,谁敢以卵击石呢?她只能回避众人的询问,让宫女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这些日子,她怎么也拟定不出供成帝选择的陪同侍寝名单,一是美人们再有渴望,也不愿意冒死踏上险途;二是美人们已经知道赵皇后和赵昭仪的凶狠毒辣,如果被成帝宠幸的消息传到她们耳中,那么必然酿成悲剧,自取灭亡。目前,后宫的美人们紧闭宫门,深居简出,不再奢望“鲤鱼跳出龙门”、争做人上人的美好未来了。
一天,樊嫕正在自己的卧室里愁苦不迭时,忽然,贴身丫鬟引着未央宫中常侍郑永走了进来。郑永向樊嫕传达皇上的口谕,命她立即去华玉殿面见皇上。她一看拿不出具体名单,索性把后宫嫔妃花名册带在身上,就这样急忙奔往华玉殿去了。
成帝之所以急于见到樊嫕,是因为他刚从长信宫太后那里领受了一项新任务,必须由樊嫕协助完成。这就是册立太子之事,按照皇太后的口谕,此事不能再延误了,以防将来误国误民。可是,这件事一直未能落实,其重要原因则是赵氏姊妹从中作梗,特别是赵合德,屡屡设阻,撒泼刁难。所以,成帝只能找豁达而精明的后宫宫长给予调解,且樊嫕又是她俩的表姐,说起话来很有分量。
坐在华玉殿书房里的成帝,开始重新审阅马司直一年前送来的推荐定陶王刘欣为太子的卷宗。这其中,有曲阳侯、原大司马王根的推荐奏折,还有他和赵飞燕皇后对定陶王刘欣和中山王刘兴的考核结论,他深深感到这些帛卷仍有很重要的决定意义和很及时的现实意义。尽管刘欣是较为合适而又唯一的太子人选,但是他心里不是滋味,刘欣终究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别人的儿子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儿子好。
可是,事到如今,只能如此。谁让他没有儿子呢?尤其严重的是,他亲自参与谋杀了曹伟母子和许美人母子,不仅害了旁人,而且害了他自己,害得他果真没有了儿子,使祖先的香火断绝,犯下一件不可宽恕的罪行。故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如今太子的权位不交给旁系亲属,又该交给何人呢?这是个难解的题目,然而他必须去解答。时间不饶人哪!不管怎么说,刘欣是父王元帝的嫔妃傅昭仪的孙子,这位小字辈儿的血管里还流淌着先祖刘氏的鲜血。现在,也只能选择刘欣了。
后宫宫长樊嫕随中常侍郑永来到华玉殿。进入大厅,樊嫕一眼就看见未央宫舍人吕延福,吕延福正在仰首默默地注视挂在明柱上的那个鸟笼子。鸟笼子里盛有那对雌雄护花鸟,凡是有人进来,它们就高声吟唱:“莫损花,莫损花。”人们自然要将自己的目光移向这对护花鸟,并高兴地称赞一番。这是当年吕延福陪成帝去江南九华山游玩时,一位售花老人送给成帝的。吕延福格外精心饲养,上午添食,下午加水,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许多乐趣,连成帝也经常走过来不住地欣赏。就有一点成帝不太满意,饲养了十八年,那只雌性护花鸟还从未下过一个蛋,眼看着就要绝种,所以,后来成帝也不愿意赏识这对护花鸟了。
今天,不知为什么,听不见护花鸟的鸣声。这时,吕延福伸手摘下鸟笼子。樊嫕、郑永走近一看,啊,这对护花鸟都死了。
郑永顺便问了一句:“它们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
吕延福抬头一看是中常侍郑永,本想叙说一番护花鸟的一生,但又一看,樊嫕站在旁边,不想把伤感的话讲给心上的人听,于是欲说未说,将话咽了回去。吕延福的心情更沉重了,摇了摇头,提起鸟笼子朝厅外走去。
樊嫕心里亦很压抑。当年,多亏了吕延福将她推荐给王太后,得以到后宫做事。从此,两人相敬相爱,相亲相助,并山盟海誓,私定终身。如今,她和他都年近四旬,在宫廷里度过了整个青春年华。但是,汉家法律规定,皇宫里的宦官、宫女乃至男女侍从终身不得婚配。周围的人们,对他俩无不抱着惋惜而又同情的心情。就连成帝、皇后也都知道他俩的事情。樊嫕总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倒给成帝、皇后听一听,可又一看,成帝、皇后他们个人的事情还自顾不暇呢,何况还涉及宫廷的法律,她只好将此事闷留心底,待日后再说。
郑永把樊嫕引到书房后,便悄悄离去了。
樊嫕见到成帝,便撩裙施拜,口呼万岁。
成帝一看樊嫕跪至,心里非常高兴,马上令其平身,并谦逊地说了句:
“樊宫长,你来得正好,朕有一事相求。”
“陛下何以这般过谦,樊嫕来迟,尚请万岁恕罪才是。”樊嫕说着从衣袖内取出后宫嫔妃花名册,双手呈上,万分恭维地说,“陛下,请您过目,点拨侍寝美女,樊嫕一定落实。”
“唉,樊宫长,谁向你要这个!”成帝挥了挥手,拒绝道。
“那……”樊嫕一下子愣住了。
成帝又摇了摇头。
樊嫕收起花名册,不解地望着成帝。
成帝心想:这位后宫宫长一向善解人意,可是今天她就猜不到我在想什么了。于是,他把准备册立定陶王刘欣为皇太子的事情叙说了一遍,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聪明的樊嫕立即点头称是,心想:对待此等大事,焉有她发表意见的地方。成帝提及此事,无非是想让她去疏通赵皇后和赵昭仪的思想,因为晋封太子是赵氏姊妹心中最难接受的一件事情,或者说是她们姐妹心中最抵触的一件事情。
樊嫕想罢,马上面向成帝请奏道:
“陛下,册立太子乃国家大事,定陶王刘欣当然是较为合适人选,这可能是万岁长期考察的结果。至于赵皇后、赵昭仪那里,我去疏通,我想她俩应该深明大义!”
“知我者,樊宫长也!”成帝听罢樊嫕的一席谏言,感到十分高兴。后宫具有这样晓事理、明是非的宫长,实为难得呀!
他又进一步说道:“册立太子,当务之急不在于朝中卿臣是否同意,而在于后宫赵皇后、赵昭仪是否想得通,尤其是赵昭仪,她这个人胸怀窄狭,争强好胜,一旦不合自己的心意,就要撒泼大闹。但是,有你这位能说善辩的宫长,我想你会尽全力说服她的。况且,赵皇后以前已经表过态,同意册封定陶王为太子。你一定先拉住赵皇后,一起再去劝说赵昭仪,讲清利弊,顾及后果,估计会奏效。”
“请陛下放心,我一定会鼎力相助,完成君命!”樊嫕说完,就屈身施拜,告别成帝,疾步走出华玉殿书房。
眼下,成帝因丧失两位嗣子而一直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他心里不仅自责自叹,而且怨恨赵宜主、赵合德,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所爱的人竟会绝他的后路,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遵照太后之命,册封他人之子为太子。即使退让到现在这个地步,还在担心赵家姐妹设阻刁难。唉,真是太难啦!他的心情坏到极点,只觉得四肢无力,浑身疲惫,没有一点精神。所以,在谋划册立太子这个重大问题上,成帝不愿意同赵氏姐妹发生口角和摩擦,因为他实在没有精力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后宫宫长樊嫕身上。
这些天,成帝独自一人居住在华玉殿。他没再去两宫,或多或少给赵飞燕、赵合德施加了一定的压力。近日来,他一来等待樊嫕的到来,弄清后宫两位主要后妃的态度;二来根据翟丞相的建议,处理大赦天下的事情。可是,七天过去了,后宫宫长樊嫕尚未带回消息。然而,他已经通知翟丞相安排今日上朝商议册立太子的事情。他下定决心,不管赵家姐妹同意与否,也要把册立太子的大事办了。当然,最好是她俩能够同意,免得给日后一系列事情带来麻烦。
此时,他正在华玉殿大厅踱步沉思。
不一会儿,翟方进走入大厅,催促成帝赶快上朝,告诉他,众卿已在承明殿等候多时了。
他看了看翟丞相,刚要说明等待后宫宫长樊嫕之事,就见樊嫕急急忙忙地走来。他马上问道:
“怎么样?她们同意吗?”
“同意啦!折腾了好几天,她们最后还是同意啦。”樊嫕说着从衣内掏出一份长条帛书,双手呈于成帝,“陛下,请您过目,这是赵皇后亲笔写的推荐定陶王为太子的奏书。”
成帝接过奏帛,很快地看了一遍,只见他脸上露出微笑,而后将帛书交于翟方进,说道:“翟丞相,你把赵皇后的推荐奏帛带到承明殿,咱们一并商讨!”
“遵旨!”翟方进伸出双手,接过奏帛。
“樊宫长,赵昭仪的态度如何?”成帝转身又问道。
“赵昭仪也同意了。她还说,皇后写的推荐奏帛,包含她的意见。陛下,您就放心吧!”樊嫕见翟丞相站在成帝旁边,当然不愿详述其过程了,赵合德那种大吵大闹的丑态怎好如实禀报呢。况且,赵飞燕已经协助自己完成了任务,何必再谈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呢。
“樊宫长,难为你了!”成帝满意地说。
“这是奴婢应该办的,何劳陛下挂心!”樊嫕说完便屈身施拜礼,告辞离去。
成帝、翟方进离开正厅,奔向前面的过厅。这里,可直接通向承明殿。他俩快步向前,唯恐等待的重臣们焦急。
成帝坐在御座上,举目一看,御史大夫孔光,大司马、新都侯王莽,右将军廉褒,后将军朱博等人,一齐施跪拜大礼,山呼万岁。
丞相翟方进首先向众人传达了今天议政的主要议题,即册立皇太子之方案。同时,还宣读了曲阳侯王根和赵飞燕皇后推荐定陶王的两份奏帛,以及去年对中山王刘兴和定陶王刘欣的考核结果。
而后,成帝又侧重讲了定陶王刘欣的优点,当然对中山王刘兴的长处也作了肯定。大家从成帝的讲话语气上,已看出他较为明显的倾向性。但是,成帝还是以征求意见的口吻提问道:
“你们看,刘欣、刘兴两位人选,谁为太子更为适宜?”
成帝、丞相讲了议政内容之后,几位重臣开始陷入沉思,没有急于表态,因为拟定太子乃朝中大事,关系到汉家刘氏的江山落入谁手的大问题。大伙儿是得认真琢磨一下,哪能草率行事呢?
面对过久的沉默,成帝有些着急了。他看了看各位大人,一个个沉思不语。大司马、新都侯王莽一向谦恭谨慎,且又是委以重任不久,每逢遇到大事,总是缄口慢开的;右将军廉褒亦属朝中比较老的将军,忠实于朝廷,待人宽厚,但上朝议政从不愿第一个谏奏;后将军朱博是一位性格直率的武将,敢于维护正义,直言上书,决定朝中大事的谏书中总要有这位将军的手笔,但是今天在座的各位重卿,职务都高于自己,所以不便领先发言;御史大夫孔光系朝中要臣,“三公”之一,此人威望不亚于翟方进,说话办事干脆利落,从不拐弯抹角,但是,因为重礼仪、讲法度,讲出话来不易被他人接受,尤其是今天所议太子人选之大事,与成帝可能有明显的不同看法,思想斗争激烈,两道眉峰紧锁,嘴唇闭得死死的,可绝不是不发言,而是要看一看他人的态度如何。
成帝焦烦地说道:“怎么,各位大人对此事漠不关心吗?”
众人仍是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