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许皇后之死

班婕妤也惊诧了,她满以为许皇后能够感激王太后,没想到她竟然会马上识破王太后口谕的潜台词。总之,其口谕已经是暗示许皇后凶多吉少。

九年来,王政君从未给许皇后的老母亲写过书信,更没关心和询问过许皇后的囹圄处境。今天,王政君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事情呢?许皇后不得不产生疑虑,不得不极力深思。经过一番沉思,她得出一个不言而喻的结论:王政君的口谕含有杀机!

许皇后的思绪纷乱,一时难以梳理。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不想让班婕妤发现她的悲痛,也不想让班婕妤安慰自己。事已至此,乾坤难转。她几乎是将眼眶中的泪水含了回去,将心中的苦水咽了又咽。她平静了一下心绪,转身回到几前,把手帕掷还于班婕妤怀中,道:“班婕妤,请你转告王太后,我没有任何事情拜求皇家。如果她给我母亲写信的话,就说我活得很好……”

“许皇后。”班婕妤唯恐许皇后伤感,便打断她的话。

许皇后抑制住满腹酸痛,狠了狠心说完最后一句话:“我还一直活在世上!”

“许皇后,您不能胡思乱想,王太后没有其他意思。”班婕妤虽然知道许皇后的心思,但也不愿意正面解释,以防给她增加不必要的压力。

许皇后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许皇后,我一定将您的嘱托如实转告给王太后。”班婕妤说完后看了看许皇后,可许皇后没有任何反应,心想,此地不宜久留,应立即离开,“好吧,许皇后,请您多保重。班婕妤向您告辞!”

许皇后又一次看到班婕妤向她屈体施拜,她赶忙施拜还礼,道:

“班婕妤,祝您一生平安!”

班婕妤走出囚室房门,向院内等候她的两位宫女打了个手势,主仆三人朝昭台宫大门外走去。

许皇后走到院心,停下脚步。只听门外的马蹄声、凤辇车轮声渐渐远去,而她的心似乎被车轮轧碎了一般,疼痛难熬。

“皇后,请您回房去吧,该用早膳啦!”凌玉走至许皇后的身后,轻声轻语道。

许皇后转过身体,随同凌玉走回囚室。

她俩进屋一看,摆在几上的两盆膳食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许皇后觉得奇怪,自从被关昭台宫以来,整整九载,还没有闻到过味道这么好的饭菜,特别是早膳,除了高粱米粥,就是小麦粥,根本不会有鲜美之味。她走近几前一看,啊!一盆是燕窝粥,一盆是人参汤。这,只有在长定宫才能吃得到,昭台宫怎么会有这样的饭菜呢?

“燕窝粥、人参汤!”凌玉高兴得叫了起来。

善于思索的许皇后,开始有些疑惑,现在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皇后,昭台宫首次动荤,能够给出燕窝粥、人参汤,这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凌玉说着用勺舀了一碗燕窝粥,递于许皇后道,“皇后,您就快吃吧!”

许皇后静静地坐在几前,没有任何表示,殊不知,她的胸膛里翻江倒海,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原来,今早天还没亮,御史府就派人到昭台宫,通知膳房的师傅们,给许皇后做最好的早膳,师傅们虽然感到奇怪,但是谁也不敢怠慢,更不敢过问原因,只能在“最好”二字上下功夫。他们想来想去,想到许皇后经常吃的膳食,则是燕窝粥、人参汤。这,就是早膳的由来。

班婕妤来昭台宫传达王太后的口谕,是九年来前所未有;昭台宫给许皇后准备的早膳竟然是燕窝粥、人参汤,也是九年来前所未有。曾经执掌过后宫大权的许皇后,怎么能不深思而又忧虑呢?怎么能不猜测呢?成帝对自己已经恩断义绝,九年来从未来过昭台宫,也没派人看望过她。现在,成帝十有八九要对自己作最后的裁定。若不然,怎么能有上述的恩赐呢?!

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

“凌玉,你该用早膳了。”许皇后将几上的那碗燕窝粥推至凌玉面前。

“不!皇后,您怎么不用呢?”凌玉眼巴巴地望着面色严峻的许皇后。

许皇后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她径直地朝昭台宫大门口走去……

凌玉紧紧地跟在主子的身后。

许皇后第二次来到大门外。看守昭台宫的五官署卫士们谁也没有阻拦她,一个个地又缩回到门里。

苍茫的西北高原刮起初夏时节罕见的冷风,黑沉沉的无垠苍穹卷起漫漫翻滚的乌云。整个大地一片幽暗。

肩背重负而又嚼着厄运艰难跋涉的许皇后,实感在生活的沙漠上无力前行。她要飞翔,可心灵的沉重超过翅膀;她要飞翔,可生命的滋长已经没有信仰的天空;她要活着,可宇宙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的双眸一片昏暗,脚下通往长安的大道也不十分清晰;那繁华沸腾的京都,顶着凉风,裹着黑云,失去了光彩,消失了喧嚣,处于深深的缄默里。

许皇后,仿佛是来自残烛冷洞的火焰,曾几何时,悄然而又热烈地燃烧;又曾几何时,企盼照亮自己人生的坎坷之路;还曾几何时,静似月下的玉栏,期待心上人依凭。然而,她这缕火焰终将在生活的浪尖上被生活的朔风吹灭。

她,这位当朝曾经的皇后,落下一颗颗苍凉的泪滴。

站在她身旁的凌玉,虽然猜不透她的内心世界,但是被她的伤感所触动,知道她的处境已无法逆转,不禁鼻孔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忽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许皇后抬头一看,只见三匹骏骑由长安方向奔来。她掏出手帕擦干了眼泪,若无其事地说:“他们来啦!”

“谁呀?皇后,谁来啦?”凌玉不解地问道。

许皇后没有正面回答凌玉的问话,而是对她说:

“走吧,咱们回去,准备接旨!”

“是,皇后。”凌玉应声后,随许皇后进入昭台宫大门,直接奔往囚室。她感到很奇怪。

她俩回到房间,稍坐片刻,许皇后便对凌玉吩咐道:

“凌玉,请你辛苦一下,帮我整理整理东西。”

“皇后,您这是……”凌玉不明白许皇后的用意。

“凌玉,快,快把东西整理好,今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许皇后说着开始动手整理衣物。

“皇后,您……”凌玉更觉得糊涂了。

许皇后不再言语了。

凌玉赶紧凑过去,帮助许皇后叠放衣裙,整理东西。

许皇后刚把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皮铺在床上,只听门外传来一位男人的喊声:“圣旨到——”

凌玉愣住了。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凌玉,去开门。”许皇后亦站起身,平静地望着门外方向。

凌玉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

院内一片沉寂。只见廷尉孙光手持成帝的诏书,威严地站在那里;他身后侍立两位未央宫卫士,他们每人肩背短柄兵刃,横眉立目,虎视眈眈。

“皇上谕诏!”廷尉孙光对囚室内的许皇后宣布道,然而他没有走进房间。许皇后迈动双足,移步于院心,撩起衣裙,跪于尘埃。

孙光双手展开诏书,态度严峻,口齿清晰,厉声念道:

圣谕诏曰:

长定宫许皇后,乃三宫六院之首,执掌后宫大权,享有天下人之盛誉。然其当年无视汉律国法,贸然斗胆制造巫蛊事件,诅咒圣上和赵氏宜主、合德,犯下死罪,无可赦免!为严肃朝纲,执行法纪,特赐许皇后一死!

钦此!

许皇后听罢皇帝诏书,如五雷轰顶,顿觉天昏地暗,浑身颤抖,四肢无力。

多亏许皇后已有思想准备,若不然她将要瘫倒在昭台宫院内。她尽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不想在离开人间之前,将死的恐怖和鄙态留给任何人。她战胜了自己内心的畏惧,屈体躬身伏尘,双手施下三拜,缓缓地道:“谢……陛下……”

凌玉上前搀起许皇后。许皇后亦步亦趋地走了过去,坦荡而镇静地从廷尉孙光手中接过皇帝诏书和那壶鸩酒。

“皇后,有何赐教?”廷尉孙光抱拳打躬,问道。

“孙大人,请你转告皇上,我要见他一面!”

“请皇后放心,我一定将您的口谕转达给皇上。”廷尉孙光又施一拜道,“告辞。”

“孙大人,慢行。”许皇后强压心中的悲愤和苦痛,语气极为深沉地说道。

廷尉孙光点了点头,然后猛一转身,率领未央宫两位卫士快步离去。

凌玉早已吓得不知所措。许皇后终究是她的主子,主子的悲惨结局怎能不影响奴才呢?可是她看到许皇后那种临危不惧的神态,与其说疑惑不解,不如说受到宽慰。她也平静了一下思绪,望了望许皇后,好半天才呼道:“皇后……”

许皇后望着大门外,伫立良久。

三匹骏骑的疾驰蹄声渐渐远去。

华玉殿书房内,成帝正在伏案批阅奏书。今天,他的精力十分旺盛,心情也比较舒畅。因为昨夜他没有与合德同床欢娱,睡了整整一个通宵的觉。天刚亮,他就书写了一份除掉许皇后的诏书,交御史府有司查办。此举,不仅消除心头之恨,而且减轻了一份思想负担。现在,他放下毫管,躺靠在御座上,伸开双臂,握紧拳头,连续呻吟了几声,感到一阵轻松,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

“陛下,”中常侍郑永推门进入,躬身禀道,“陛下,后宫女史曹伟求见!”

“曹伟?!”成帝发出疑问,这是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他忽然想到昨天夜间在昭阳舍宫用膳厅观赏歌舞的情景,一直在队尾伴舞的那位漂亮非凡的舞女,便是女史曹伟。他高兴地说,“郑永,快将曹伟领到我的寝宫去,我马上就到。”

“是!”郑永躬身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