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许皇后起得特别早,很快梳洗完毕,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准备从娘家回婆家的民妇一样,既端庄秀丽,又朴实无华。
凌玉一直看着许皇后,心里觉得很奇怪。她今天是怎么啦?起床又早,梳妆又快,穿着又很讲究,那衣裙、衣裤是从包裹内经过反复挑选出来的。再看那兴奋神态,在往常也是极少见的。从前,她每逢早晨起床,或者晚上就寝,忧郁的眼睛总要反复注视挂在墙上的那幅《皇后恐怖图》;今天,却一反常态,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绘制的那份抒发情感的佳作,从起床到现在,根本没有顾盼那幅图画,而是忙忙碌碌,梳妆打扮,似乎准备远行。
许皇后转身看了看床铺,觉得不是很如意,又重新整理了一番,弄得整整齐齐、平平展展。她回头又看地面时,凌玉已经拿笤帚清扫干净。她环顾四周,心中满意,认为从人到物,气象一新,似乎忘记了此地乃是昭台宫——关押她的囚室。
凌玉吹灭了蜡烛,拉开了窗帘,并打开了窗户。晨光射入室内,满屋亮堂堂的。一股清新而又湿润的空气飘入房间,使人顿感爽心振奋。
“凌玉,你快坐下,我有话向你说。”许皇后忙活完了,似有心事地说。
“好,马上就完。”凌玉抹完了窗台上的尘土,放下手中抹布,便坐在自己的床沿上,道,“皇后,您说。”
“凌玉,你猜一猜,我想说什么?”许皇后打趣地问道。
“嗯,我猜猜。”凌玉作出猜测的样子,但是眼睛却盯着许皇后。只见许皇后的眸子里闪烁着往日不常见的愉快光芒,其面容亦消失了往日阴影,似绽开绚烂的花朵。凌玉一时难以猜度,觉得许皇后的表情与往日反差太大,她有些困惑,只是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哈哈哈哈!”许皇后狂笑起来。
“皇后,皇后,您怎么啦?”凌玉更加迷惑不解,对于许皇后突如其来的大笑不止,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凌玉,你跟我这么多年,对我的心事难道就猜不透吗?”许皇后不无责怨地道。
“皇后,请谅恕奴婢愚昧无知。”凌玉站起身来,屈体施拜道。
“我不责怪你,我是说,你我朝夕相处,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内心世界,你都应该了如指掌!”许皇后走过去搀起凌玉,缓和语气道。
凌玉的眼睛盯着许皇后,由衷地说:“皇后,我只知道您心中很苦。但对于今天您这种罕见的欢快,我确实不解。”
“凌玉,谢谢你的一片良苦用心。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烦恼、痛苦一直伴随着我,恐怕今生今世是难以摆脱了。”许皇后不由自主地走向窗口,眺望窗外,继而说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后宫囚徒,背负深重,苦海无涯,忽然能够天降喜讯,让我彻底摆脱桎梏,重见光明,再得自由,怎么能不令我兴奋难抑呢?”
“天哪!皇后是咋啦?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这是凌玉的心里话,并没有说出口。
“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心里如果有一片光明,就好似拥有一支小小烛灯,足以辉耀了。”一直望着窗外的许皇后,忽然回转身体,面对她的女看守说道,“凌玉,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我的话一旦是真的,你不就无事可做了吗?”
凌玉的脸“唰”的一下变红了。
“不,不要这样。你的心里话虽然没说出来,但全是对的,我刚才讲的是梦话。走,咱们走,到大门口看看。”许皇后说着,拉住凌玉的手臂走出房门。
她俩首次破例来到昭台宫大门外,但只是站在门旁,并未远离。
大门两侧站着未央宫五官署的四名卫士,一见许皇后携凌玉直奔大门外,一不请示,二不打招呼,旁若无人般地站立在他们附近,他们觉得奇怪,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他们本想上前制止,但又一思忖,想到许皇后乃是皇帝的前妻,倘若她有朝一日能够获释出狱,重回后宫,岂不招来祸端?一个弱女子,反正也不会逃跑的。他们相互递了个眼神,干脆躲在大门内,悄悄地窥视着她俩。
许皇后第一次无所顾忌地走出冷宫大门,也是第一次领略人生受挫后从未有过的自由。她沿着脚下延伸的大路朝东张望,望到了繁华似锦而又浑浑沌沌的长安城——此时它正笼罩在乌云被晨阳燃烧的血一般的猩红色之中。
“凌玉,你是知道的,我被囚禁昭台宫九载,几乎天天盼望得到自由。可是,我苦思苦想,苦等苦盼,至今杳无音信。”许皇后的一双秀眸仍在注视着远方。
突然,许皇后那双秀丽大眼又开始闪烁着刚才那种愉快的光芒。她的嘴角露出多年来不曾见的微笑,她收回目光,对凌玉叙述道:
“昨天,我就是站在这个位置上,惊获喜讯的。”
“哦?皇后,您快说说看!”凌玉凑到近前催促道。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许皇后的目光又落在眼前的这条大道上,继而说道,“原来是长定宫少府史旭骑马奔来,霎时来到我面前,他勒缰停奔,翻鞍下马,跪伏于尘,施叩拜大礼,并说奉皇上旨意,前来接我回宫!”
“皇后,您应该答应他呀!”凌玉插话道。
“当时,我没有相信他的话,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他从衣袖内掏出皇上的御笔诏书,宣布我无罪无过,召我立即回后宫。我急忙跪拜接旨,谢主隆恩!”许皇后说到这里,眼眶里晃动着泪花,双唇不住地颤抖。
“皇上有情,皇后有福,这大概是天意!”凌玉陶醉在许皇后的讲述之中。
“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心里不住地思念皇上,眼睛向东望着长安……不一会儿,原来为我掌舆马的太仆谷田驾着四马凤辇由东驶来。等到凤辇停到我身旁的时候,凌洁、凌冰、凌霜纷纷跳出凤辇,她们仨欢天喜地地将我拥到辇上,而后又把你拉过来,一齐登上凤辇。谷田乐呵呵地掉转马头,扬鞭催辇,载着我们主仆直奔京城。我的心恨不得一下子飞到皇上身边……忽然,马蹄疾奔,辇车飞驰,四匹驭马越跑越快,竟然惊奔起来。谷田一个劲儿地猛勒辕马缰绳,并大声喊着:‘吁!吁!吁!’但驭马怎么也停不下来,主仆们被吓得失魂落魄。突然间,辕马腾起前蹄。‘咴儿,咴儿’一叫,凤辇停了下来。我惊魂未定,掀开辇篷前帘一看,啊!皇上正奋不顾身地拽住辕马缰绳,其余三匹驭马也都停蹄止奔……”
许皇后说完,眼睛仍在盯着脚下向东延伸的这条路。
“天子降下洪福,排除祸端,这一定是吉祥之兆!”凌玉听罢许皇后讲述,便从中破译道。
“这是一个完整的梦,再也没有这样完整的梦了!”
“皇后,说不定今天就是您的出头之日。”凌玉安慰道。
“不,今天就有可能是我的归宿之日。”许皇后那种愉快的情绪随着斩钉截铁的语调,迅即消失。
凌玉一下子愣住了。
许皇后默默地站在那里,不再言语。
旷野里静极了。
霎时,驭马奔驰的蹄声由东方传来。许皇后、凌玉不由自主地朝东张望。啊!果真有一辆凤辇隐约而来。凌玉兴高采烈地喊道:
“皇后,您看真是后宫的凤辇向昭台宫驶来。”
“不错,是一辆凤辇。”许皇后面目冷漠,毫无激动之情。
凤辇很快行至昭台宫大门前,太仆一勒缰绳便停了下来。
只见两位宫女跳下凤辇,侍立在车辇旁边。紧接着,辇帘被一只手挑开,从辇篷内走出一位丽人。许皇后定眸一看,啊,竟然是班婕妤!她怎么来啦?是她主动来昭台宫看我吗?还是受人派遣呢?许皇后并未动身,而是仍然站在那里,心里在揣测对方的来意。
两位宫女将班婕妤搀扶下辇。
凌玉急忙迎了过去,朝着班婕妤屈体施拜,道声万福。
班婕妤温和端庄,命其平身。凌玉谢过班婕妤,站在一旁。
班婕妤早已瞥见那儿俨然不动的许皇后。她当然知道,许氏——往日的皇后,一直受人尊崇和爱戴,即使跌下宝座,也不会在别人面前低下那颗昂扬惯了的头颅。她毫不计较,主动上前,面容谦和,屈身施礼,祝愿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皇后如今身陷囹圄,受班婕妤参拜,心内实感不安,亦匆匆上前施拜还礼,并祝愿班婕妤康泰万福。
往日的皇后竟然能够屈尊向属下施拜还礼,这是从未有的奇闻。班婕妤更是从没有接受过许皇后的参拜。她心里觉得很别扭,这若是让皇上知道,肯定要怪罪她的。她赶忙伏身搀起许皇后,再三推辞道:“皇后,您怎能给我施拜呢?快,快,快请起,我班婕妤可不敢承受啊!”
待许皇后平身后,班婕妤又吩咐她的宫女从辇篷内搬出一卷雪白的布帛,呈送许皇后,以供她绘画使用。许皇后心里很高兴,不住地感激班婕妤,随即让凌玉将布帛搬送到囚室。
许皇后、班婕妤相互之间说了些寒暄问候的话,谦让着步入昭台宫大门,直接奔向许皇后的囚室。奴仆们跟随在后,等候在囚室门外。
凌玉将布帛放好,回头撩开门帘,恭请二人进入房内。而后,她又走出囚室,去往膳房,通知师傅稍候再给她俩送早膳。
许皇后见到班婕妤后,心里一直在琢磨,班婕妤虽不在后宫权位上,但还在长信宫侍奉王太后,比起她这位被囚禁的皇后,身价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九年来,班婕妤从未来过昭台宫,到底为了什么,能够放下架子,前来看望她这位早已被人遗忘了的废后呢?她请班婕妤入座后,虽感慨万端,似有千言万语要倾吐,但因对班婕妤的到来感到蹊跷,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在后宫居住多年的班婕妤,见多识广,且又出身大家闺秀,早已锻炼出刚毅、正直而又豁达的性格。她走进这间囚室后,就发觉了许皇后的疑惑神态,但她不想过多地问这问那,也不想过多地安慰劝解,因为这都是无济于事的。她的一双慧眼注视着北墙上悬挂着的那幅《皇后恐怖图》,又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番,心中慨叹不已,深知许皇后的苦衷和悲凉,人上人变为阶下囚,其苦辣酸甜的滋味难以言表。且不说将来的命运如何,就是眼下的安危也难以料定。她避开这幅画图的立意,而是从艺术上大加赞赏,道:
“许皇后,您的绘画技艺真是精湛超凡哪!”
“班婕妤,太过誉了!”许皇后心里明白,班婕妤聪明过人,哪里是赞美绘画艺术,明明是搪塞来意,寻找话题。
的确,班婕妤是带着王太后的口谕,来到昭台宫面见许皇后。
沉默。
两人站在画图下面,沉默不语。
这时,凌玉提来一壶热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给许、班斟入瓷杯,继而呼叫道:“许皇后、班婕妤,请坐下饮茶。”
“好,这就来。”班婕妤转身走到几前,与许皇后隔几对坐。
“班婕妤,请吃茶吧。”许皇后说着,一双秀眸望着班婕妤。
“好,多谢皇后。”班婕妤呷了一口茶说,“家中有信吗?”
“有,前几天山东老家来人捎过一封家书。”许皇后回答后,脸上掠过一层阴影。
“萱堂身体如何?”班婕妤关怀而体贴地问道,“老人家还能来长安看看你吗?”
许皇后听了班婕妤这句动人心弦的问话,眼泪“唰”的一下滚落两腮。她哽哽咽咽地说:“家中老母三年前曾来过长安,专程看望我。九年来,仅此一次。可最近家书告知,老母亲现已患病,卧床不起达半年之久……”
班婕妤听到这里,感到是传达王太后旨意的时候了。她将自己的淡黄色丝绸手帕递给许皇后,道:“许皇后,请您不要过于伤感。今天一大早,王太后命我来昭台宫,向您传达她的口谕……”
许皇后擦拭了一下面颊上的泪痕,一听班婕妤要传达王太后的口谕,立即屏住呼吸,静耳细听。
“王太后极为关心您的萱堂,问问您还有什么要说的,请您告诉我。待我转呈于她,她准备亲笔书诏,于近日令朝使将谕诏送往山东!”班婕妤总算巧妙地把王太后的口谕当面传达给许皇后。
许皇后一听,愣住了。她止住了哭泣,“噌”的一下站起身,走至窗前,凝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