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季春，在长安虽然不够温暖，但也显得湿润和温馨。

成帝在昭阳舍宫用完早膳，告别了赵合德，在中常侍郑永的陪同下，徒步返回华玉殿。他信步走进院中，忽然看到吕延福正领着一群宫女和小宦官观赏树木和花草。他也仔细瞧了瞧，只见一棵棵石榴树冠长出青翠枝条，缀满了一簇簇绿色叶片；还发现殿基脚下和铺地灰砖接缝处钻出几丛新鲜的绿草，又嫩又翠。他朝着众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花开花落总是春，有什么好看的？”

众人一看万岁爷来到华玉殿大院，急忙参拜。

“如果你们喜欢赏花弄草，可以让吕延福带着你们去御花园看看。”成帝不愿意扫了大伙儿的兴致，随即又说了一句。

众人不敢言语。

吕延福急忙向前跨了一步，自怨自责地道：“陛下，这都怪奴婢疏忽，不知道您这么早就光临华玉殿，回头我们就打扫院落。”

“这个我不管。我只是说，花开花落，草枯草绿，年年如此，循环不已，没有必要那样留恋春意。”成帝说完走了过去，直奔华玉殿书房。

成帝进入书房后，并没有阅览书籍，而是开始批阅奏书。他不愿意人们总是从昭阳舍宫把他找回来处理朝政。近些年来，几乎人人皆知，他和赵合德的关系已密切到不可分离，后宫任何嫔妃无有一人可与赵合德抗衡，包括赵飞燕皇后在内。当然，他最忌讳的也是赵飞燕。赵飞燕越是假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越是心中不安，遮遮掩掩。太后王政君十分心疼儿子，不止一次地劝说他不要沉湎于酒色，千万要保重身体。但他的那颗心也是非常沉重。论及原因，固然因其贪色，不可自拔，但也因久不见皇嗣，他担心汉家基业无人继承。尽管去年物色和考选了定陶王刘欣为太子人选，但他实在不甘心册立他人为太子，一心一意盼望自己的后代能够即位，主掌乾坤。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同赵合德交欢不止。他没有想到，赵合德与其姊赵飞燕一样，是一棵永远不结果实的荒树！

案几上的那摞奏书堆积得好高。他有半个多月没有按时批阅奏章了，丞相翟方进、御史大夫孔光经常来催问，光禄大夫师丹、刘向、班伯、许商也时常来催问。特别是由于大司马空缺，那些军机奏书直接呈报于他，根本没有人拟批初审意见，使得他在批阅处理时更加费时费心。这么多奏书，他怎能一下子处理得完呢？再加上他的疲乏倦怠，力不从心，不住地打着哈欠，看着看着，他手中的毫管掉在案几上，原来是那双疲倦的眼睛已经合上了。他身子往后一仰，躺靠在御座上睡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过来。睁眼一看，赵飞燕坐在一旁。他惊诧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陛下，我来华玉殿书房大约半个时辰了。”赵飞燕说着欠起玉体，屈身施拜，似觉内疚，“如此惊扰陛下，臣妾深感不安，诚望陛下恕罪！”

“哼，说得好听，无非是监视朕罢了。”成帝心中不悦，脸上涌出不满。

“陛下言重了，臣妾焉敢监视陛下！”赵飞燕急忙给成帝端来一杯热茶，继续劝解道，“您千万不能生气，一定保重龙体。国家要事，社稷重任，亟待陛下去完成。臣妾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监视陛下呀！”

“你到底干什么来啦？”成帝余怒未消，严厉地质问道。

“启禀陛下，今天早饭后，曲阳侯府舍人朴巨龙前来远条宫，送来王根大人一份荐贤奏书，让我转呈于陛下。”赵飞燕从袍袖内取出帛书，双手呈上道，“朴巨龙唯恐干扰陛下理政，故交我转呈陛下，请陛下定夺。”

成帝一听是曲阳侯王根拟写的奏书，立即打开，仔细阅看，原来是王根呈报新都侯、光禄勋、侍中王莽的闪亮业绩，特别是这次王莽揭露淳于长密谋“三公”之罪行，可谓为汉家基业立下大功，不论是才能，还是胆魄，不论是忠诚于皇室，还是交往于名仕，皆得到众人赞肯。王根在谏书的最后段落里明确地提出，王莽可接替他担任大司马要职，特此推荐贤才，诚请圣上定夺！成帝阅罢，合上奏帛。他觉得曲阳侯的奏谏正合他的心意，大司马重任非王莽莫属。只是眼下发落淳于长的结果尚未得知，成帝无心商议曲阳侯的奏谏。他婉转地问赵飞燕道：“飞燕，你对曲阳侯的奏谏怎么看？”

“陛下，此等大事，臣妾焉敢胡言！”赵飞燕心里已猜出成帝十有八九同意王根的奏书。但她不愿直接表态，以免成帝生疑。

“好吧，你不说也罢。”成帝知道赵飞燕一向狡黠，不肯吐露真言，没再逼问。

“但据闻，新都侯忠君敬汉，满朝皆知，勤俭持家，名声在外，况且此次揭发淳于长密谋‘三公’之罪行，维护了汉家皇室，可算立了头功！”赵飞燕担心成帝怀疑她，只好讲出对王莽的评价。

皇后的这番话，成帝很显然是愿意接受的，他点了点头，把王根的奏书放在案几一角，道：“等过了这段时间，再安排商议这件大事。”

“万岁理政，有条不紊！”赵飞燕赞同成帝的想法，她知道他是在等待惩处淳于长的结果。

中常侍郑永快步走了进来，屈身禀道：“启奏陛下，御史大夫、侍御史求见！”

“快，快请他俩进来！”成帝急需御史府汇报处理淳于长的结果，高兴地回答道。

“是！”郑永应声转去。

赵飞燕没有急于提出离去，而是向成帝递了个请示的眼神，是留下还是回避，并站起身。

“飞燕，你也听听。”成帝允许道。

“就依万岁。”赵飞燕说着，坐在成帝一旁。

孔光、孙越急步进入华玉殿书房，举目一看，赵皇后坐在成帝旁边，二人急忙撩袍跪于毡罽上，向成帝、皇后施大礼。成帝令他们平身后，马上垂询侍御史孙越赴河南落实御旨情况。孙越躬身抱拳，简明扼要地回禀道：

“回禀陛下、皇后，我等奉旨昼夜兼程，一鼓作气赶到洛阳，在当地郡守王和的大力支持和配合下，把定陵侯府所有人员统统截住，逐人拘审。我们……”

“王和大人不愧为我汉室良臣！”成帝插话道。

“是啊，我和屯骑校尉宫浩也有圣上之同感，王和大人以大局为重，不为家庭问题所左右！”孙越也赞同成帝对红阳侯长子王和的称颂，继而述道，“我们遵照圣谕，将淳于长捕抓入狱，处以极刑；将其夫人周怡和儿子淳于佳及许孊等人，放逐到南方蛮荒地区；将其老母王氏和仆人、丫鬟放归到故里舞阳。微臣已完成圣命，于昨夜晚回京，特此奏上，请圣上明察！”

“陛下，现有洛阳郡守王和、郡尉张琦呈报给圣上的严惩淳于长的奏书。”孔光一面说着，一面手捧奏帛呈送成帝。

成帝兴冲冲地浏览了一遍奏书，感到非常满意，大声地喊道：“来人哪！”

中常侍郑永疾步跨入书房。

“郑永，你去通知舍人吕延福，从未央宫宝库里取出二百两黄金，馈赠御史府，由孔大人奖给有功人员。”成帝神情愉悦地吩咐道。

“遵命！”郑永屈身应声后，转身欲走。

“等等！”成帝继续命令道，“再加取二百两黄金，交给未央宫朝使，命其立即送往洛阳郡守府，奖给王和大人及有功人员。”

“是！”郑永领命离去。

成帝认为淳于长一案已经了断，于是命孔光将淳于长卷宗及有关材料和证词，全部交麒麟殿存档。孔光屈身应是。

赵飞燕觉得成帝太粗心了。淳于长写给许皇后的八封书信怎么能存入麒麟殿呢？这不是给后人留下口实吗？她本想提醒成帝，但又怕因此勾起成帝对许皇后的恼恨，尤其孔、孙两位大人还在这里，自己岂不落个挑拨是非的恶名？她的话刚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孔光、孙越在成帝、皇后面前说了一阵恭维、感谢的话，然后退下。

当天午后，御史大夫孔光携带淳于长一案处置的卷宗来到麒麟殿。他先走进东暖阁，将卷宗交于管理文帛的马司直。这时，坐在几前审理文帛的高陵侯、丞相翟方进站了起来，招呼道：“孔大人！”

“哦，翟丞相！”孔光迈步向前，朝翟方进施了一礼。

翟方进急忙抱拳还礼，深表歉意道：“孔大人，我知道您近日忙于处理定陵侯一案，未敢去御史府拜访和打扰，诚请孔大人谅恕！”

“岂敢岂敢，翟丞相身负国家重任，日理万机，呕心沥血，怎敢劳驾您过府看望？待日后抽机会，我去相府登门拜访和请教！”孔光说话间不由得将目光落在翟方进面前的几案上，发现一大摞奏书，而顶端放着新都侯、光禄勋、侍中王莽的卷宗，马上意识到王莽大有可能被晋升，但他谨慎从事，从不干预他人，又立即抬头望着翟方进。

翟方进已看出孔光发现了王莽的卷宗，心想，不能让对方怀疑自己有何动机。十多年前自己曾经向成帝和卿臣推荐过淳于长，结果淳于长不做脸，险些牵扯到他这位相国。惨痛的教训，一定要吸取！他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地举荐他人了。于是他如实地告诉孔光道：

“孔大人，我奉圣上口谕，审理一下新都侯的卷宗。”

“翟丞相，您只管奉旨行事。”孔光毫不介意。心里暗笑道：翟方进哪，你也太多疑了，何人不知你是大胆不足、谨慎有余呢？

这时，马司直手拿一份卷宗走到翟方进的面前道：

“翟丞相，这是新都侯当年就任光禄勋时向皇上拟写的十多份奏书，均被皇上采用，上边记有皇上的批示。呈请您一并过目！”

“好，我来看。”翟方进从马司直手中接过卷宗。心里不住地琢磨，今天我在麒麟殿审阅王莽的卷宗，准备为成帝提供册封王莽的有关材料，明天王莽就有可能也在麒麟殿审阅我的卷宗，但绝不是为了晋升我，而是为了击垮我。大奸似忠，谁人能够识破呢？他心里着实感到怅然和凄楚。

孔光正欲离开麒麟殿，忽然见到麒麟殿的一位大宦官尤盖引着远条宫的王盛走了进来。尤盖首先向御史大夫施礼道：

“孔大人，远条宫的王盛前来求见。”

“哦！”孔光应声后，眼睛定定地看着王盛。

王盛是个机灵鬼，早已看见翟方进站在孔光附近，他急忙跪尘参拜道：

“翟丞相、孔大人，小奴王盛向你们叩头啦！”

“免礼！”翟方进挥手道。

王盛又施一拜，站起身来。

尤盖给王盛搬来一把椅子，并殷勤地打着招呼。但王盛没有落座，只是点了点头。

“王盛，你来麒麟殿找我，一定有事吧？”孔光深知王盛所处的位置非一般宦官能比，所以格外高看一眼，主动而又热情地问道。

“小奴奉赵皇后之命，前来找孔大人商量，欲索取淳于长写给许皇后的八封书信。”王盛很客气地道。

“皇后谕旨，微臣一定照办。王盛，你太过谦了。”孔光满口答应，并向马司直道，“马司直，你从淳于长案卷中查找一下，将淳于长写给许皇后的所有信件取出来。”

“是，我现在就查找。”马司直说着奔向卷橱，将刚才放入的淳于长案卷取出来，很快翻出那些书信，还一封一封地数了数，而后双手捧着信件交给御史大夫。

孔光亦查数了一遍，递向王盛道：“八封信件，全部在此，请你如数转交给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