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寒意的春风吹拂到长安城郊外的上林苑,微暖惨白的阳光射入上林苑中的昭台宫。宫墙外四周的柳林开始复苏,泛着一簇簇疏疏密密的颤弱嫩绿,春鸟的啼叫声隐隐约约从林中深处传来,这声音仿佛在同另外一个世界对话。宫墙内四周的草带已经吐绿,柔弱的草叶上闪烁着晶莹的露珠。
一直被囚禁在昭台宫的许皇后,洗漱完毕,尚未进早膳,就随同凌玉走出寝室,轻步至院内。
许、凌二人曾是主仆,但现在一个是囚犯,一个是她的女看守。多年的囚牢生活,促使她俩相依为命,感情越来越深厚。无论是许皇后病了,还是许皇后饮食不佳,凌玉都能够想办法来关怀和体贴她,有时还从后宫为她请来御医,看病诊治,甚至亲手为她煎汤熬药。许皇后对凌玉的感情也随之发生很大的转变,她不但态度和蔼,而且还主动关心凌玉的个人生活和婚姻。她语重心长地告诉凌玉,借出去办事的机会,托一托人,找个合适的男人,待有朝一日,她能够离开昭台宫出人头地时,一定帮助凌玉成全此事。
许皇后同凌玉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沿着院墙周围的草带漫步。许皇后唯一能够欣赏的自然景观,就是院墙外边的柳林树冠,嫩绿嫩黄,生机盎然。看到一簇翠绿的柳梢垂落到墙内,距离头顶已经很近。许皇后仰头伸手,折了一枝长长的柳梢,并将湿漉漉的枝叶放到鼻孔下闻了又闻,一股苦涩但很清新的味道沁入心房。凌玉见许皇后不住地闻嗅那条新柳枝,很是理解她的心情,于是上前劝道:“许皇后,春天到了,您何不吟诗一首,也让我同您一起感受一下春的喜悦。”
“好。”许皇后点了点头。
这时,一队南来的大雁排成人字形,欢叫着朝北方飞来。
许皇后有感而发道:
云外遥山,垂柳横翠。 春山恨长,秋水无度。 身陷囹圄,十二冬春。 萦愁叠恨,无寻梦处。 苍穹九霄,鸿雁成阵。 劈疾风雨,穿烟霞路。 自惭平生,江山无助。 天近春寡,岁寒庭户。
“好,好!许皇后触景生情,脱口而出,乃一首佳作!”凌玉听后,兴奋地赞道。
“瞧你说的。”许皇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站在监室门前的五官署卫士们,一直在看着许皇后走来。见她头上梳着民妇的绾环发髻,不但没有任何金簪凤钗装饰,而且也没有任何耀眼的发卡,只有一条黄色丝绒线系绕着头顶发髻。她那透亮的青丝中间已生长了花白头发。她的上身穿着白色的绣袂,交领右衽开襟,虽然领与袖口皆有纹饰,但是布料一般,并非绸缎;下身藕荷色长裙,胸下勒系一条紫色布带。面容淡妆轻抹,秀眸闪亮,只是两侧眼角处爬满了褶皱。不过,这位废后仍不失端庄秀丽、举止大方之态。
许皇后的一双眼睛还在观赏墙外景色,这时,凌玉用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裙说:“许皇后,请您用早膳吧!”
“哦,走。”许皇后说着随凌玉转回房去,但她仍不住地回头仰望大墙外边。
早膳用过,许皇后同凌玉回到囚室。两人休息了片刻后,许皇后站起身来,又在观看她当年绘作的《皇后恐怖图》,不时地打着唉声。凌玉也凑了过去看了一眼这栩栩如生的画图,本想赞颂几句,但一听皇后的唉叹声,随即劝慰道:
“许皇后,您常说,识进则量进,纳河则海宽。当年,您也曾是一国之母,见多识广,胸装天下;如今,虽陷囹圄,身遭羁绊,但您的度量之大、胸怀之阔,他人是无可比拟的。且又满腹经纶,书气在身,无论到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您照样能够很好地生活下去,为何还这么伤感呢?”
“谢谢你的一片好意。”许皇后诚恳地道,“凌玉你可知道,天下何代无奇才,我的粗浅才识算得了什么呢!”
“我发现,越是有才华的人,越是谦虚。许皇后,您不愧为后宫之母、三宫六院之首啊!”凌玉见许皇后如此谦逊,更加尊敬和爱戴她。
“孔子《论语》中言道:‘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许皇后谈起孔子这句话,感慨不已,叹了一口气说,“唉!我焉能与周公比拟。惋惜的是,今生今世身被囚禁,再也没有机会读书了!”
“我懂得的道理太少了,跟您简直没法比。唉,我一辈子做奴仆,活像一个大傻子!”凌玉内心惭愧,深感学识微浅。
许皇后一见凌玉如此好学,心里非常高兴,鼓励道:“凌玉,别着急。有一天,你真的能够彻底离开这里,一定要去读书,充实地活一辈子!”
“您看您看,又来啦,我怎么能离开您呢?”凌玉不愿意许皇后说这样的话。
“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呀!”
“不,我一辈子也不离开您!”凌玉说到这里,一双秀眸湿润了。
“好啦,就按你说的办,咱俩一辈子不分手!”
凌玉听后破涕为笑。
许皇后走至案几前,铺开素帛,拿起毛笔,正准备绘制一张《报春图》时,只听“咣咣咣”一阵敲门声,她放下毛笔,朝虚掩的大门喊道:
“请进!”
门扇被推开。
卫士引着王盛走了进来。王盛见了当年的皇后,仍然施叩拜大礼,道:
“小人王盛参见许皇后!”
许皇后一见远条宫的中少府王盛来了,心中感到异常,马上意识到赵飞燕又要施什么阴谋诡计,冷淡地问道:“王盛,你来干什么?”
“启禀许皇后,赵皇后前来看望您,现在正在大门外等候。”
仇人来了,许皇后更感到奇怪。九年囚牢生活,赵飞燕一共来昭台宫两次,一次是她刚被监禁不久,假仁假义地到此以示关怀;一次是现在,这位如日中天的皇后,又到此找她干什么来了呢?她本想不见她,但反复琢磨,唯恐赵飞燕在成帝面前给她使坏。于是,她对王盛道:
“你去回话,请赵皇后进来。”
“多谢许皇后!”王盛施拜叩头,然后同卫士走出门去。
昭台宫的大门外,赵飞燕已经下了凤辇。王盛急急忙忙跑了回来,告诉飞燕皇后,许皇后同意相见。赵飞燕命王盛、姜秋、姜霜等人在此等候,她一个人去昭台宫。
囚室的房门打开了。赵飞燕一个人走了进去,凌玉慌忙施礼,赵飞燕说声“免礼”后,就欲上前搀扶。凌玉赶紧欠身,而后屈身退了出去。
两人相见,按理说,许皇后应首先屈身伏地拜见赵飞燕,但是许皇后想到上次赵飞燕来昭台宫的情景,她就没有很好地理睬她,更没有屈身下拜。尤其想到自己当皇后的年代里,赵飞燕先是婕妤,后为昭仪,每次见面,赵飞燕总要先下拜,她则昂首挺胸地接受拜礼。如今,她怎能把被参拜与参拜的礼仪完全颠倒过来呢?况且,她的被废,几乎全是赵飞燕一人造成的。她将头转向窗外。
赵飞燕早已看到许皇后的骄矜神态,但毫不计较,立即屈身伏首,施大礼拜道:“许皇后,赵宜主祝福您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你这是干什么?”许皇后一下子僵住了,不知怎样对待才好。
赵飞燕没有应声,仍在屈着身,低着头。
停了好大工夫,许皇后才急忙说道:“请平身!”
“谢谢许皇后!”赵飞燕又施一拜。
许皇后没再说什么。她看了一眼赵飞燕,见对方的头饰服装和安然举止,心里不是滋味儿,暗暗慨叹自己的不幸处境。
沉默。尴尬的沉默。
赵飞燕此次来昭台宫,当然怀着一定的目的。她抬头看到北侧墙壁上悬挂着四张《皇后恐怖图》,知道是出自许皇后手笔。深知许皇后的心态,为打破眼前窘境,她说:
“许皇后,你的书画技艺非一般人所追求,何必画此伤感之图?”
“利剑在掌几多时,得意休笑失意人。”许皇后不屑一顾地反唇相讥道。
“您理解差矣,我并非此意。”赵飞燕知道许皇后的悲苦心情,没有计较她的讽刺,仍继续道,“我是说,当一个人处于劣势时,应千方百计地创造条件,去夺回原来失去的东西。”
许皇后一听这话更是气愤,她瞪了一眼赵飞燕,没有应声。
“许皇后,您不是曾经托付过淳于长吗,难道他没有帮您去办?”赵飞燕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此次来昭台宫的意图上。
“皇后,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淳于长是你的恩人和朋友,怎么会给我办事?”许皇后矢口否认,警惕对方道,“我是废后,请你不要雪上加霜!”
“许皇后,您多心了。”赵飞燕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为消除许皇后的疑虑,又说,“我对淳于长其人的认识,亦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我想,许皇后,您也会有此同感吧?”
见许皇后不语,赵飞燕一针见血地说:“许皇后,你想过没有,淳于长为了向你效忠,曾经冒着风险,制造血染三姑堂事件,劫持我;后来他又反戈一击,卖主求荣,舍你靠我,在太后面前力荐我册封为皇后。如此小人,能信吗?”
许皇后思索着。赵飞燕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她的疑虑尚未消除。
凌玉端茶进入。她将沏好的茶水,先递给赵飞燕一杯,后又递给许皇后一杯。赵飞燕一见凌玉进来,马上想起几个月前,凌玉先到远条宫,后又去新都侯府,揭发淳于长敲诈勒索许皇后的罪行,心里一动,带着煽动的语气道:“凌玉,你对许皇后的处境很是同情。年前,你冒着严寒去揭发淳于长,至今想起都令我难忘!”
凌玉自感气馁地说:“唉,我是个草民,人微言轻啊!”
“你有所不知啊,当时御史府正在审理淳于长密谋‘三公’之罪行,皇上已经很气愤了,怎能再让皇上怒火中烧呢?”赵飞燕如实地解释,并启发道,“凌玉,那是时机未到嘛,而现在才是揭发的时候!”
“赵皇后,奴才请问,这是为什么?”凌玉施一拜礼问道。
赵飞燕看了看迷惑不解的许皇后,而后对凌玉道:“现在,我郑重地告诉你们,淳于长已被皇上贬职,并被勒令离开京城,返回故里。”
“那么再告他也没有什么意义啦!”凌玉接着说道。
“不!不能这么说。”赵飞燕走到许皇后跟前,道,“许皇后,你是知道的,淳于长这个人从来不老实。这次,他临行前还向红阳侯行贿卤簿,已经败露。皇上发出圣谕,对淳于长的罪行追查到底。”
“还有,红阳侯之子王融亲自参与受贿卤簿之事,正值御史府调查此案之际,他突然服毒身亡,其死因不仅与红阳侯有关,而且与淳于长有直接关系。所以,皇上才下了这个决心!”赵飞燕说到这儿,将头转向室外,咬牙切齿,“淳于长,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朝廷也不会轻饶!”
许皇后听罢不住地点头,心中暗暗骂道:淳于长,你也有今天!
“好啦!究竟怎么办,你们考虑一下吧。”赵飞燕说完后,向许皇后告辞,转身走出囚室。
赵飞燕走后,许皇后同凌玉认真商量了一阵儿,最后决定让凌玉去御史府再次申诉并控告淳于长。许皇后哪里知道,从前,赵飞燕给她掘下坟墓;今天,赵飞燕要对她进行埋葬!许皇后揭发淳于长越彻底,其末日就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