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王立说着,伸手从墙角处搬过一个圆木凳,放在王融面前,“来!你就坐在这儿。”
王融没有落座。
“站累了就得坐下歇一歇。”王立貌似关心儿子。
王融哪有心思听这些话,自己生死未卜,岂能顾上累不累。他还是很不放心,又一次询问道:“父亲,这里能行吗?”
“我说行就行!”
“如果他们到这里搜查,我可就束手就擒啦!”
“不会,他们不会来的。越是简陋的地方,越是不会来。”王立担心儿子不同意藏留在这间破陋的孤室,一再劝说。
“好吧,听天由命!”王融无奈,只好答应下来。他搬起圆木凳,放在靠北窗的墙角,一屁股坐在那里。
“这就好,这就好……”王立经过一番苦思盘算,心中打好了主意,然而神态显得却不自然了。
“父亲,您怎么啦?”王融似乎看出了什么,觉得有些奇怪,接着说,“您赶快走吧!把门给我锁好。”他天真地催促父亲离去。
“我走,我走。”王立倒退着一步一步地到了门外。他伸手带上两扇门,即将锁门的时候又叮咛了一句,“你千万不要动,我到前院看看就回来。”
王融没吱声。王立锁上门,从门缝儿朝里望了望,儿子还坐在原处。他转身一溜儿小跑离去。
王融听脚步声越来越远,便站起身,走到门口,从门缝儿向外张望。他看到父亲歪歪扭扭的背影,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忽然产生一种陌生感。
他对父亲刚才的举止大惑不解。父亲究竟干什么去了?父亲说到前院看看就回来还要干什么?他开始重新审视父亲。他在少年时期,父亲从未督促过他发奋读书,而是常对他说:“你看你大哥,我从未管过,人家照样官居郡守,有名有利,光宗耀祖。”
到了青年时期,他学业废止,父亲又常对他说这样的话:“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没能读好书,当不了官,但要想办法发大财,照样可以活得痛快。”
他到订婚的年龄,先后有七八家来提亲,但父亲都没有同意。父亲还常对他这样说:“门当户对,福禄祯祥。遇上穷亲戚,你一辈子别想翻身!”
他看到父亲在官场上失意。父亲是个没有实权的侯爵,背地里经常咒骂成帝有眼无珠。特别让他难以容忍的是,父亲当不上朝廷要臣,老是怨他,认为他是个小克星,只要他活着,一辈子也好不了。为此,母亲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
他这次遇到灾难,觉得父亲的态度令人费解。母亲再三苦劝父亲,请求父亲带他自首认罪,本想求得皇上从轻发落,大事化小,而父亲极力反对。当父母勉强取得一致意见而让他逃走时,父亲不让舍人和仆人护送,自己却一直跟着。他虽费尽心思,但潜逃未成,父亲焦虑不安,唯恐他被捕,在后院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当时,父亲那种担心和后怕的情绪亦反映出来。
现在,他明白了这一点:父亲不是担心他被捕受刑吃苦,而是担心自己吃上官司卷入旋涡。
这时,王立匆匆地回来了。他从前院东耳房走出后,到侯府正门看了看,没有什么动静,马上折回,但没去卧室见夫人,而是径直返回这间陋室。
这是一个深宅大院,走起来总得需要一段时间。他的思绪随着长长的石板小路不断地延伸。在他的一生中,机不逢时的命运始终在捉弄着他。朝中卿臣、后宫嫔妃乃至皇帝,没有任何人为他说过好话,从没任过要职,从没掌过要权,仅仅得到一个“五大侯”的虚名桂冠,他感到十分孤独。然而稍不留神,这顶桂冠就有得而复失的危险。保住名位,继续为侯,是他始终所想。因此,在他的爵位面临失去的危险时,他,这位红阳侯,变得六亲不认了。
说实话,他也不愿意惩治儿子,儿子是他的亲骨肉,儿子是他的后代,终究是骨血之亲,终究有父子之情。何况尚有虎毒不食子之说呢。一想到要惩治儿子,他那颗心在胸腔里就慌乱地跳弹!他又一想,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消灭这场灾难,必须横下一条心!
王立走至门前,没有急于开门,而是将一只耳朵贴于门缝,听了听里边的动静。室内传出“嚓!嚓!嚓”不间断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止了。室内一片寂静。
王立的大脑涨了起来。一念之差,可要引起不同的后果呀。他再次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他平静了一下,取出钥匙,打开门锁。
“咣啷”一声,王立用双手猛地推开门扇。
坐在圆凳上的王融,被这开门声吓了一跳。
“怎么,融儿,”王立假惺惺地问道,“你受惊了吧?”
王融看到父亲打开门扇,又听到父亲这么言不由衷的问话,心中觉得很蹊跷。他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望着父亲。
“融儿,你在咱们红阳侯府生活了二十来年,父母对你怎么样?”王立换个话题问道。
“恩重如山,永世难忘!”王融虽然感到父亲的问话不可思议,但还是出于对父母双亲的尊重和爱戴而答道。
“融儿,你看父亲这个人怎么样?”王立进而又问道。
王融越听这些问话越感到糊涂了。父亲对自己的养育之恩,是无可挑剔的。至于父亲本身存在的教子不严、为人不好等缺点,作为儿子是无可厚非的。他不愿意评价父亲,只是简单地回答道:“父亲,我知道你对我不错。”
王立在向儿子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后,忽然想到房门没关,马上转身合上门扇,插上门闩,回过头来又继续发问道:“融儿,我再问你,你懂得‘三纲五常’吗?”
“略知一二。”
“那好,你说说看,何为‘三纲’?”
“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
“既然父为子纲,父亲说了话,儿子怎么办?”王立切入主题问道。
“子听父命,父命难违。”王融说着,开始警惕父亲的问话。
“融儿,你能说到做到吗?”王立追问道。
“孩儿从不敢违抗父命。”王融爽快地答道。
“哈哈哈哈!”王立忽然大声狂笑道,“我红阳侯府生有此子,乃大幸也!”
“孩儿有罪,孩儿不孝。”王融抱拳低首,深感不安,“父亲,请您谅恕,儿子给红阳侯府带来灾难!”
“不,不能这样说。”王立一步一步地逼向王融,大声说道,“儿子的灾难将要变成父亲的灾难!”
王融不由得心头一震,他看清了父亲的狰狞面孔,立即猜测到父亲藏有的杀机。
王立走到王融面前,他从衣袋内掏出一个小而精致的蓝花白底瓷瓶,递过去,冷冷地道:“拿着吧!”
王融什么都明白了。他双手颤抖着,接过小瓷瓶,眼泪一颗颗地掉了下来。王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将要把自己推上绝路;更没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会是杀害自己的凶手。他百思不得其解。
“融儿,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说?”王立一看儿子落泪不语,又不服药,便督促道。
王融没有说什么,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父亲:“哼!”
“融儿,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你还要‘赶路’呢!”王立再次催促道。
“请放心吧,我绝不贪生!”王融虽然不愿意离开人世,但是在父亲的逼迫下也只能服从。
“好,好样儿的!”
“我是好样儿的,我居然死在了我的亲生父亲手里!”王融气愤难抑,自我嘲讽地说。
“融儿,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啊!”王立虚伪而又欺骗地说。
“嘿嘿嘿嘿……”王融听罢不由得发出一阵冷笑,随即问道,“父亲,您也配当人父?”
王立被王融问得哑口无言。
王融看了看小瓷瓶,准备启盖服药,忽然想起慈母,他向房门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伏于尘,泣声呼道:“母亲!”王融哭着抱拳打躬,一连叩了三个头,“母亲,孩儿不能孝顺您了,孩儿对不起您。我死后,请苍天保佑,保佑母亲……安度晚年……”
“行啦行啦,快起来吧!”王立的心灵似乎丝毫没有被儿子的哭声触动。
“母亲——”王融大声哭喊着,泪水洗面。
王立走到近前,欲拽起王融,王融使劲甩开父亲,猛地站起身来。王立无地自容,将身体背了过去,面向北方窗口,但依然无情,狠了狠心说:
“融儿,你就原谅父亲吧!”
站在王立身后的王融,没有再作声,他将身体背了过去,毅然决然地拧开瓶盖,将瓶内的砒霜倒入嘴中,一口吞下。霎时,王融只觉两眼模糊,精神恍惚,腹中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身体不住地摇晃。
这时,“砰砰砰!砰砰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王立不禁一惊,转身看着房门。
剧烈的敲门声过后,传来齐宏茹的声音:“开门,开门,快开门!”
王立看了看东倒西歪的王融,知道儿子已经服下毒药,那颗凶狠狂躁的心放了下来。
“砰砰砰!”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齐宏茹的呼叫声:“老爷,老爷,快开门!快开门!快开门哪!”
“咣当”一声,门打开了。
齐宏茹一看,丈夫站在门旁,儿子双目直呆呆的,身体不住地倾斜。她愣住了,呼喊了一声:“融儿?”
王融只觉得腹中剧痛难忍,药毒迸发,但模糊的双眼看见了母亲。他万分思念,百般挣扎,伸出一只手臂,发出最后的呼喊声:“母……亲……”
“融儿!”齐宏茹哭叫着跑了进来。她一下子抱住顿即倒下的儿子,继而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我的孩子!”</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