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贬侯赠卤簿

权贵九卿而又赫赫朝野的淳于长被皇家无情的政治棍棒击得晕头转向,幸亏成帝看在王太后的情分上,对他未加治罪,但免去一切官职,遣令就国。他怀着怅惘、失落、凄楚的心情,回到定陵侯府邸。

淳于长并不责怨自己,而是怨恨舍人辛元。如果辛元不把自己密谋“三公”的行踪告诉远条宫中少府王盛的话,那么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如今,官位仕途、荣誉名声、豪华富贵将统统毁于一旦,付诸东流;祖宗的功名,自己的奋斗,皇家的恩赐亦将得而复失,荡然无存。他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气愤,于是叫上两名家丁,来到关锁辛元的冷房内。

“辛元,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心肠竟然如此狠毒!”淳于长一双眼睛冒着凶光,歪着脑袋说道。

“淳于长,这话应该我说。”辛元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挣扎着站起,毫不示弱地申辩,“我从小来到你家,为你们效力十八年,可你却指使家丁用乱棍打我,打得我血肉模糊,疼痛难熬,到头来竟说我的心肠变得狠毒。哼!豺狼吃人,却说人不仁!”

“我淳于长密谋‘三公’,与你何干?”

“我向我的同窗好友王盛谈起此事,与你何干?”

“哼,你敢胡搅蛮缠!”

“你辜负皇恩,欺压百官,鱼肉百姓,霸占许孊,竟敢以邪压正,无理狡辩!”

“死到临头,胆大包天!”淳于长咬牙切齿地说。

“哈哈哈哈……”辛元仰头大笑,深感无限痛快,“为国除奸,死不足惜!”

“来人!”淳于长气愤难抑,满脸杀气,厉声咆哮道。

两个家丁持木棍,闻声跑进冷房。

“用乱棍给我狠狠地打,把他活活地打死!”淳于长气急败坏,凶相毕露,用手指点着毫不屈服的辛元吼道。

辛元用双手整理了一下血迹斑斑的衣服,系好了衣带,闭上双目,等待极刑。两个家丁,各持木棍,一步一步地走向辛元。当他俩圆瞪二目、杀气腾腾,像刽子手般地举起木棍时,只听见门外一声怒吼——

“住手!”

淳于长和两个家丁一下子惊呆了。

他们回头一看,是侍御史孙越手持短刀站在门外。孙越后面跟随二十名手持兵刃的卫士,中少府王盛、新都侯府舍人王谦也站在卫士队列旁边。

原来是王盛找到王谦,商量如何搭救他少年时期的好友辛元,王谦赶紧将此事汇报给新都侯王莽。王莽亲自找到侍御史孙越磋商,二人当即决定,由孙越率卫士到定陵侯府解救辛元。

“孙越,你要干什么?”淳于长走了过来,横在冷房门前。

“淳于长,请你闪开!”侍御史孙越挥手喊道。

“这是我的家事,你无权干涉!”淳于长以定陵侯府主人的口吻说道,“你们怎么随便闯入我的侯府!”

“淳于长,你应该明白,你私设公堂,无理报复,施加虐待,罪上加罪。我孙越肩负侍御史的重任前来解救辛元,这是我的职权,怎么说是无权干涉呢?”侍御史孙越据理反驳,当仁不让,“淳于长,请你不要再飞扬跋扈,你不要忘了,你已经被夺去爵位了!”

淳于长听罢孙越一番话,心中受到难以忍受的刺激,那种嚣张气焰一扫而尽,他像丧家犬似的灰溜溜地走了。

两个家丁一看主子如同败下阵来的将领仓皇逃去,“咣当”一声丢下棍棒,跟随主子跑去。

“辛元,你受委屈了!”孙越走上前来,安慰道。

“不,为国除奸,皮肉吃点苦算不了什么!”辛元边说边忍着剧烈的疼痛,跪下双膝,握起双拳道,“小人今天没有死于非命,多谢孙大人搭救之恩,请受辛元一拜。”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孙越急忙搀起遍体鳞伤的辛元。

这时,王盛快步迎了上来,协助侍御史孙越搀扶辛元。

辛元被扶起后,一眼看见同窗好友王盛,心里什么都明白了,那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顿时油然而生。他的一双眼睛立即涌出泪珠,张开双臂,一下子紧紧地抱住王盛,感慨地呼道:“王盛……”

“辛元……”王盛的一双眼睛亦涌出欣喜的泪花。

“辛元,本官欲收留你到御史府有司当差,不知你意下如何?”孙越诚恳地说道。

“多谢孙大人器重,小人愿随前往!”辛元抱拳打躬道。

“好吧,咱们走!”侍御史孙越率领众人,朝定陵侯府大门走去。

淳于长妄图报复舍人辛元,未能得逞。他气哼哼地走到正室夫人周怡住室窗前,听见室内传出嘤嘤的哭泣声,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周怡乃将门千金,父亲周达系元帝刘奭时期的中郎将,当年曾随汉室出国使团,伴随昭君出塞,远赴西域匈奴,为汉匈两国和睦相处做出较大贡献。因此,周怡同他这位侯门子弟得以婚配。

婚后,他俩相亲相爱,难舍难分。但是,好景不长,淳于长仗着王太后的权势,获取侍中,官封卫尉。再加上他反戈一击许皇后,舌荐力举赵飞燕,惹得成帝越来越器重他,进而使他得到定陵侯之爵位。于是,他官大生邪念,位显压群卿,常常到外边寻欢作乐,再加上早就霸占了龙雒思侯韩宝之妻许孊,便把这位原配夫人周怡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他在官场上输了个精光,不得不回到周怡身旁求助。

周怡的忧心和伤感由来已久。她不止一次地劝说丈夫,不但无济于事,而且夫妻俩的距离越来越大。现在,淳于长又被革职,她不由得伤心落泪了。

淳于长心里很清楚,周夫人的伤感全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见周怡,不管怎样,必须闯过这一难关。他推门进入室内,赶紧拿过一手帕,假惺惺地给周怡拭泪,不无关怀地说:

“夫人,请不必伤感,人的一生怎么会一帆风顺呢?”

“去去去去,你躲我远远的,权当我……已经死了,用不着……你关心我。”周怡狠狠地打开淳于长那只拿着手帕的手。

“夫人,你不能一筹莫展,你快帮我想个办法。”淳于长已经没了脾气,继续拿手帕给周怡拭泪。

周怡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夫顺妻安,夫贵妻荣。周怡,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淳于长仍在求劝对方。

“说得好听,早干什么去了!”

淳于长一听,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他转身一看,原来是周怡所生的儿子,当然也是他的亲骨肉。他以父亲的口吻训斥道:

“淳于佳,你怎么这样讲话?”

“父亲,请您原谅,孩儿不敢顶撞。”十六岁的淳于佳屈身抱拳。

淳于长走了过来,缓和语气道:

“佳儿,你已经读过‘四书’‘五经’,应该懂得人情大理。眼下父亲遇到点麻烦事,你要劝劝你母亲,帮我想想办法。否则……咱们全家……可就完了……”

淳于佳抬头看了看父亲,只见他两眼含着泪珠,心里不是滋味。他早已闻知父亲所犯乃大错,任何人都无法挽救父亲,何况祖父、外祖父都已过世,谁还能帮助父亲呢?大人们都没有回天之力,作为孩子又有什么办法呢?淳于佳心里怨恨父亲,但深觉无奈,随之引用了《吴越春秋·勾践阴谋传》中的一句话,讥讽道:

“父亲,我记得《吴越春秋》这部书告诫后人说,‘高飞之鸟,死于美食’。世间凡是贪婪的人,最终都逃不出灭亡。现在,父亲的下场,不正是高飞之鸟吗?”

“放肆!竟敢目无尊长!”淳于长气急败坏,伸手取过一条藤棍,照着淳于佳猛烈地抽打过去。

“你要干什么,你自己闯下大祸,怎么拿孩子撒气!”周怡拼命地从丈夫手中夺过藤棍,大声地喊,“佳儿,你赶快离开这里!”

淳于佳满身伤痕,但他没有落泪,而是安慰母亲道:

“母亲,请你不要哭。人活着,要吃得苦,受得穷,耐得富,咱们要做好准备,离开京城长安,返回故里谋生!”

“佳儿……”周怡一下子抱住淳于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淳于长一看周怡母子的态度,同他格格不入,再没有缓和的余地了,转身离开周怡住室,直奔许孊那里去了。

许孊住在定陵侯府后院的一所房子里。这里的院门、幽径、亭榭、楼阁,比起前院周怡的住宅虽然小了些,但是别具一格,独特新颖。楼阁外面全部用珠玉装饰,室内墙壁画满了各种男女裸体的绘画。明柱、壁间镶嵌了大量金银。栗木架格上安放着各式各样的古董玉器、金银珍宝。这些除了哄骗自许皇后的积蓄之外,便是从百官手中受贿得来。每当淳于长来到许孊住宅的时候,他便趾高气扬,扬扬自得,总要拉着许孊的手,边走边看,夸赞一番豪华的设施。

今天,他迈步进入许孊的院落。楼阁外边的青砖绿瓦、玉石明柱,闪烁着一片片耀眼的光泽,然而犹如一根根银针,刺得他内心格外疼痛。他从定陵侯府的前院来到后院,像一个陌生人走入他人府邸,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生疏起来。

许孊住在第二层阁楼上。淳于长走到楼前,只见两个丫鬟站在楼梯旁,挡住上楼的去路。他气恼地问道:“你们站在这儿干什么?”

“侯爷,刚才奉夫人之命,守候在此。”一个丫鬟回答道。但是她俩并未离开岗位。

“闪开!”

“夫人说,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准上楼。”仍是那个丫鬟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