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凌晨，京都长安被一片皑皑白雪镶嵌着。飞奔的雪花洗涤了大地，照亮了乾坤。

未央宫及其所属楼台殿阁显得更加肃穆壮观。

各家侯府的府邸院落一片宁静，仍然处于沉睡状态。唯有曲阳侯、大司马王根的府门已经打开，门前大路、台阶的雪地上呈现出两行步入府邸的脚印。这是侍中、骑都尉、光禄大夫王莽和大司马府舍人朴巨龙，为卧病在床的王根购买中药回府所踏出的脚印。

王莽同朴巨龙步入耳房。朴巨龙从怀中掏出两服中药，交于正在房内灶前等候的丫鬟，令其立即点火熬煎。王莽按照药房先生的嘱托，再次向丫鬟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出现半点差错。同时，命令朴巨龙守候在耳房，等待丫鬟熬好中药后，送于曲阳侯、大司马王根服用。王莽说毕，离开耳房，只身奔往王根的住室。

数日来，王莽一直守护在曲阳侯、大司马王根病榻前。王莽对待二伯父王根的感情非常深厚，如同对待大伯父王凤一样。当年，大伯父王凤病危，王莽朝夕侍上侍下，关怀疾症，常常和衣而卧，药必先尝，弄得蓬头垢面，顾不上洗漱。如今他看护王根，也是非常周到，体贴入微，几乎日日夜夜不离王根府邸。他心里清楚，王根在朝中的政治地位极为显尊，是成帝得力而忠诚的辅政大臣。但王根由于身体虚弱，久病在床，不得不多次请辞，成帝无奈，只好免去王根之大司马职务。尽管如此，王根一旦病愈，仍会被皇上起用，再操重权。作为晚辈的王莽，虽然也是新都侯爵位，但是仍然谦恭谨慎。所以，在王根患病期间，王莽从未懈怠，忠心不二。曲阳侯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一致赞颂王莽是孝仪可嘉的人杰。

王莽进到王根病榻前，见王根斜身靠卧，其夫人正在伏床喂水。王莽上前向二伯父、二伯母请安，并从二伯母手中接过兰花瓷碗，代她喂水。王莽讲述了刚才同舍人朴巨龙抓买中草药的情况，王根和夫人再三感谢。王莽连日不得休息，一面侍候王根，一面调查淳于长的罪状，准备先向王根揭发。这时，王根问道：“贤侄，近日朝中、后宫可否稳定？”

“大局尚稳，国泰民安，只是……”王莽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

“哦？发生了什么事？”王根一听王莽半吞半咽，两臂撑着病体，抬头急问。

王莽一看举报淳于长的机会已到，马上接着陈述：

“只是一位外戚朝臣目无尊长，藐视国法，暗地篡权，跃跃欲试。”

“谁？”王根警觉地问道。

“此人乃是姑妈王太后的外甥，伯父大人对他更为熟悉。”王莽的一双眼睛露出诡秘之光，但并未说出其姓名。

“定陵侯淳于长？”王根一下子猜出此人。

“对，淳于长。”

“快讲！”王根抓住王莽的手，催促道。

“伯父大人，愚侄如若和盘托出，请您万万不可生气。”王莽首先用话去挑拨和激怒对方，“淳于长看见你身居大司马要职，早已忌恨在心，但一直对你阳奉阴违，隐而未发。可是最近发现你久病在床，不能上朝，你又主动向皇上提出辞去骠骑将军职务，故而他常常带有喜色，自恃皇上外戚，且又位居九卿，其官位仅次于您，狂妄至极，自言必可代任。同时，他私下走访串联，开始封官拜爵，秘密内定丞相、大司马、御史大夫等重要将臣入选，其野心可想而知。”王莽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注意观察王根的表情。

王根听到此处，气得浑身颤抖，心血上涌，那张焦黄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脱口骂道：

“淳于长，王八羔子……痴心妄想……”

“伯父大人，你不能气坏身体。”王莽拿着手帕，给王根擦拭额前汗珠，不住地安慰，“你只管放心，只要莽侄在朝，绝不能让淳于长得逞！”

“老爷，老爷，千万要保重啊！”夫人一直在病榻旁看护着，她看见丈夫怒气难忍的样子，心中非常惦挂和焦急，不住地劝慰道，“你在病中，怎么能不顾身体，而这般动怒呢？”

王根满腔怒火岂能一下子熄灭？他面对王莽厉声质问道：

“淳于长竟然做如此恶事，你为何不及早告诉我？”

“未知将军意，故不敢贸然禀告。”王莽急忙欠身，向王根抱拳打躬道，“请伯父大人息怒，多多谅恕愚侄！”

“还等什么，快去禀报皇太后！”王根怒极，大声催促道。

“是，愚侄遵命！”王莽双手打躬施拜，转身离开王根住室。

此时，天空露出淡白色，雪花已经停飞，东方没有了任何浮云，只有启明星还在不停地闪烁。忽然，大街小巷传来一阵阵爆竹声，打破了晨曦的宁静。长安城开始笼罩在大年三十的节日气氛之中。

汉宫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如同闹市一般。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更是忙碌不已，他们是要给成帝贺年，成帝也兴致勃勃地来到华玉殿接受侯爵、公卿的朝贺。

王莽走出司马府门，脚踏积雪，穿街过巷，快步直奔长信宫。刚才面向曲阳侯、大司马王根的一番禀报，着实令王莽心惊胆战。王根的责怨声“你为何不及早告诉我”仍在他的耳畔萦绕。如果不是回答准确，岂不落下埋怨？狡猾的赵飞燕闪在一旁，回避斗争锋芒，看来不是没有道理呀！现在满朝文武、后宫上下，何人不知淳于长是皇太后的外甥？其受宠和信赖之程度，他人是无法比拟的。要想在皇太后处扳倒淳于长，谈何容易！王莽越思越想越感到，赵飞燕这着棋确实高明。

王莽来到长信宫。长信宫少府何弘告诉他，王太后不在寝宫内休息，而是在汉宫书源翻史读经。王莽提出，有要事面见王太后，何弘不敢怠慢，立即将他带到汉宫书源。

王莽进入一看，姑母王太后坐在御座上，两侧坐着班婕妤、庭林表袁颖，还有淳于长，心想，怎么这般不凑巧啊！他相继向班婕妤施大礼参拜，王太后一看侄儿来见，心中格外高兴，挥手命何弘赐座。王莽未有落座，仍然站在一旁，他向何弘递了个眼神。何弘心领神会，转身走向御座，屈身耳语王太后，王太后微点额首，于是说道：“我这里有事，各位请回吧！”

“遵旨。”班婕妤、袁颖、淳于长向王太后施礼告辞。淳于长趁伏首施拜之机，不住地窥视王莽的面部表情，他发现王莽双目圆瞪，眉峰直立，厚厚的嘴唇虽然紧闭，但短须却在不住地颤动，两腮的肌肉棱角突出，一副严峻冰冷的面孔。他心内暗暗猜测：王莽此次进入长信宫，并私自求见皇太后，大有可能说我淳于长的坏话。他额前尽管渗出汗珠，但身体却接连打了几个寒战。难道说，贵倾后宫、权震朝野的定陵侯淳于长的末日真的来临了吗？他同班婕妤、袁颖离开汉宫书源，立刻回到定陵侯府邸，琢磨对策去了。

王莽一见众人离去，迈步走向御座，面朝王太后行大礼，直言举报道：

“启禀太后，微臣王莽向您揭发定陵侯淳于长之罪状。”

“啊，长儿！”王太后闻之一惊。

“对，就是淳于长这个乱臣贼子。”

“莽儿，不要过早下结论嘛！”王太后听了王莽对淳于长的辱骂，心中有些不满。

“姑母大人所言极是，愚侄万万不敢。”王莽上前，双手打躬道，“但淳于长罪证确凿，愚侄奉曲阳侯、大司马王大人之命，岂敢不来禀报！”

“讲！”

“只因大司马王将军久病在床，不能上朝辅政，皇上鉴于王将军再三请辞，方免去其骠骑将军职务，所以给淳于长造成谋划篡权之机。他秘密串联，结党营私，现已定出丞相、大司马、御史大夫等重要将臣名单，专等王将军故去，便立即动手胁迫皇上谕准。”

“果有此事？”王太后站起身来，一把抓住王莽的手腕，半信半疑地问道。

“愚侄身为朝廷命官，又是太后的家侄，怎能无视国法，随意炮制，陷害他人！”王莽为了排除姑母的怀疑，又说道，“太后，请不必多疑，愚侄所举报淳于长之罪状，是出于其定陵侯府舍人辛元之口，不妨请侍御史、御史大夫，乃至丞相调查核实，再作判断不迟！”

王太后听了王莽一番叙述，意识到淳于长的问题确实严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外甥竟会如此胆大妄为！他已过不惑之年，而且爵位不低，不应奢望太高，何况满朝文武无不怨恨他恃外戚、压群卿、霸许孊，多亏骜儿看在我的面上，给予淳于长支持和谅解，若不然，他早已滚蛋了。难道他就不思悔改，做出于理不容的事？她离开御座，步入毡罽，踱来踱去，停了好大工夫，才开口道：“莽儿，你刚才所言，姑妈全部知晓，但念在长儿的生母乃是我的胞妹上，无论如何，给长儿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姑妈所言极是。”王莽躬身回道。他早已料到，王太后将会千方百计地庇护淳于长，于是话锋一转：“不过，请姑妈三思，如果在此罪上谅恕淳于长，那么再有重罪，可否还能谅恕？”

王太后听王莽之陈述，感到异样难解，她迈动双足，回到御座上，一字一顿地问道：“淳于长如有其他重罪，望莽儿如实奏来。”

“启奏皇太后陛下，请允许愚侄继而上奏。”王莽迈步上前，屈身打躬道，“淳于长自入朝以来，连续被封官加爵，担任卫尉，执掌后宫护卫大权，后又被封为定陵侯。身为侍中，毫不谨慎，势倾朝野，权震公卿，可谓不可一世。皇恩浩荡，理应报效。但本人忘乎所以，胡作非为，先是霸占许皇后之姊、已故龙雒侯韩宝之妻许孊，这已经引起众人非议与唾骂，但他并未收敛，后又同许孊多次去昭台宫，戏耍废后许氏，以使她复出当‘左皇后’为诱饵，骗取大量资财和宝物。此乃非礼非仪、贪占腐化。如不制裁，岂不乱了朝纲？愚侄上奏其词，句句属实。如有半点谎情，愚侄任凭太后陛下发落！”

王太后闻听王莽又一番揭发，顿觉淳于长罪大恶极，难以饶恕，气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啪”的一声，掌击御案，霍地站起，怒火难抑地骂道：

“淳于长，你个败类，你给皇上外戚丢尽了脸！”

“姑妈，姑妈，您千万要保重啊！”王莽快步走向御座，用手搀扶王太后，不住地安慰道，“我汉室国法规定，侯爵大夫犯法，与庶民同罪。淳于长无视国法，与其他外戚无关，只要我们秉公执法，朝中卿臣不但不会怪罪我们，还会拥戴我们。您老人家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呢！”

“莽儿，你不要管我。”王太后气喘吁吁地命令道，“快，快，快去报皇上处理！”

王莽向王太后打躬作揖道：“遵旨！”

“要写成布帛奏书，速速呈递于皇上！”王太后挥手补充道。

“愚侄谨记，立即办理！”王莽又施一礼，抬头看了看王太后，而后转身离开汉宫书源，疾步走出长信宫。

王莽回到新都侯府，看见母亲王渠和妻子正在同舍人王谦、丫鬟等人筹备大年三十的午餐。他和母亲打了个招呼，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书房，打开文房四宝，铺展一条白色布帛，开始起草举报淳于长的奏书。龙飞凤舞，挥毫而就。

他收起布帛奏书，正准备去找成帝，只见舍人王谦走了进来，打躬禀报，定陵侯淳于长求见。王莽听后为之一震，哦，他怎么来了？！马上意识到，在长信宫太后处遇见淳于长，自己的意图，大有可能被这位侍中察觉，他一定是前来探听风声的。本来不想接见他，但又一想，事情正在进行中，成败未卜，虽然闯过了太后这一关，但是对皇上的态度还不清楚，何况多年来，皇上一直器重他。所以，在事情未下定论之前，对他仍要以礼相待。于是说道：“王谦，请定陵侯到前厅会话。”

“遵命！”王谦打躬施拜，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