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长坐在候客厅里,等待舍人王谦传呼。他第一次到新都侯府。进入府邸,看见院内小路积雪已被打扫干净,露出铺垫的普通青砖,紧靠二门内设置一座独立的亭榭,红色油漆木柱和雕花木质飞脊的色彩已经脱落,斑斑驳驳。就是这客厅内的陈设,也只有两几四椅,北侧正面墙上悬挂着两幅画,虽然室内清扫一新,但是陈设极为简陋。他去过大将军、阳平侯王凤,成都侯王商,红阳侯王立,曲阳侯王根,安阳侯王音等五大侯府邸,其庭院不仅宽阔无比,各种建筑也别具一格,室内设施更为豪华。即便与他定陵侯府邸相比,王莽之厅院和宅室,也远为逊色。看来,人皆称赞这位新都侯生活俭朴,确实名不虚传。不过,像王莽这样的非凡人物,干吗如此寒酸、苦度人生呢?淳于长对王莽不甚理解了。
他今天顾不得过一个安安稳稳的大年,专程到新都侯府拜见王莽,主要是为了解决岌岌可危的仕途问题。最近,他听许孊说,昭台宫的女看守凌玉去过远条宫赵飞燕那里,毫无疑问,这是许皇后唆使的。不过,许皇后已是落架凤凰,即使凌玉说出他的所作所为,赵飞燕也不会为一个废后撑腰,对昭台宫那里的事情可暂不考虑。但是,本府舍人辛元,以去后宫找他为名,在御花园门前同远条宫中少府王盛偷偷交谈,鬼鬼祟祟。随即,他去远条宫送礼,发现赵飞燕一反常态,冷若冰霜。他去汉宫书源时,本想私下找王太后探听虚实,但不凑巧,班婕妤、袁颖正同王太后忆史谈诗,并见王莽心事重重,入见太后。他从汉宫书源回府后,又见新都侯舍人王谦慌慌张张地从辛元的房中走出。
这一连串的征兆,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不得不立即防范,动手对付。刚才,他命家丁严刑拷打辛元,辛元疼痛难熬,如实招认,揭发他密谋“三公”之事。他已经将辛元关锁在冷房里,视案情发展再作处理。事情已经败露,如若矢口否认,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于是,他想来想去,决定采取“移花接木、嫁祸于人”之计。
临来之前,他去过丞相、高陵侯府邸,悄悄去见翟方进。八年前,翟方进在任御史大夫时,曾经同赵飞燕皇后,多次在皇上那里鼎力举荐他,使他终被皇上册封为定陵侯。恩深似海,焉能忘却?因此他同翟方进往来频繁,结成好友。双方之间,无话不谈,故敢于向翟方进谎说:原太中大夫谷永曾从其故里来到定陵侯府,助其出谋划策,趁大司马王根患病之机,应动手策选“三公”。但翟方进为人谨慎谦和,绝不愿引火烧身。翟方进再三劝他作罢,好在无人揭发,且谷永已被皇上贬为庶人。他虽然发现许多蛛丝马迹,但苦于没有确凿证据,无法说出隐情,只好默默离开相府。
他想到王谦是王莽门下舍人,说不定王谦会将辛元的话转告王莽。王莽长期在王根病榻前精心侍奉,难免插手此事。因而,他只好亲临新都侯府。只有向王莽嫁祸于人,诚恳求助,大事才能化小,灾难才能躲过。
少顷,王谦走进来,打躬施礼道:
“淳于将军,新都侯王大人请您到前厅会话。”
“好!烦你禀报。”淳于长起身挥手道,“王谦,前面带路。”
王谦引淳于长至前厅,见过新都侯王莽,而后悄然离去。
王莽亲自给这位定陵侯斟了一杯茶,并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只见淳于长连连点头致谢,神态极不自然。王莽假装视而不见,故意热情寒暄,询问新春年节准备情况,祝福全家老少妇孺康泰。王莽早已猜测出淳于长的心事,胸中有数,尽管淳于长是首次登门,他也只是以礼相待,不过问其他任何事情。
淳于长步入前厅,看见王莽起身迎接时,只是搭手抱拳说道:“末将淳于长向新都侯王大人请安!”至于问候家室、祝贺新春之类的拜年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尤其看见王莽的威严仪表,想起自己的恶劣往事,心里怦怦乱跳。他虽然体魄高大,可是此时比起王莽的中等微胖身材,似乎还矮了半截儿。淳于长有口难言,不知怎样答话才好,现在倒害怕王莽启齿问询,初登侯府有何贵干,好歹王莽礼貌待人,没有让他难堪。
二人对坐,沉入静默状态。过了好大会儿,谁也没说一句话。只见舍人王谦进来,给他们换了一壶茶,转身悄然离去。
淳于长如坐针毡,几次欲言又止。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锋利的口舌忽然迟钝起来。王莽用锐利的目光扫视淳于长,淳于长顿觉腹背受刺。王莽心想,来者不是善主,淳于长诡计多端,一定是打好主意,准备强词巧辩。于是耐着性子,又一次给淳于长斟茶。
淳于长有点坐不住了。他心一横,决定先挑起话题。
他笑了笑说:
“大年三十,淳于长到府上打扰王大人,真是让我心感不安哪!”
“哎,淳于将军从未到过我家,这次来到陋室,使我家蓬荜生辉啊!”王莽顺着淳于长的话题,也说了一句套话。
室内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请问王大人,您最近是否听人传说我淳于长的坏话?”
“哦?”王莽一听,故意惊愕了一下。
“这种人别有用心,造谣中伤,说我企图代任大司马、曲阳侯王根之要职。”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呢?”王莽假装不知。
淳于长料到王莽会这么回答,因为这件事直接关系到王莽同王根的关系,否认总比知道主动得多。但为了求助于王莽,只好继续说道:
“前不久,正值大司马王根病情严重之际,原太中大夫谷永从故里悄来我府,再三劝我谋划‘三公’,并代任大司马王根之要职。当时被我制止,我焉能做出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大将军的事呢?可是,万万没想到,不知府内哪位用人趁送水端茶之机,听了只言片语,竟然夸大其词,以讹传讹,旨在陷害我。”
王莽一声不吭,认真听了淳于长一席谎言。凭着多年为官、就任光禄大夫的经验,立刻感觉到,淳于长做贼心虚,十有八九想采取“移花接木、嫁祸于人”的毒计。他站起身来,走至窗前,回忆起谷永。
谷永,原为太中大夫,承担掌论议、撰谏书之重托,为人正直,忠实朝廷,当年以常人所不能及的胆识上奏帛书,谏阻成帝违道纵欲,轻身妄行,故而被成帝缉捕,然其命大,闻讯潜逃,并得到成帝宽恕,落得个贬职为庶民的下场。如今,谷永为何又飞蛾扑火呢?再说谷永同王根向来没有恩怨,在那份奏帛上还写道,王根命他具疏切谏,力求除旧更新,振兴社稷。将此罪状嫁祸于谷永,其用心险恶阴毒,其手段拙劣可鄙。他转过身来,面向淳于长,态度郑重而又和缓地问道:“淳于将军,此事可曾向他人讲过?”
“从未向他人透露。”淳于长明白王莽在朝中举足轻重,无论如何,要让王莽信任他。他装出动情的样子,信赖而又恳切地说,“王大人,我只有依靠您啦,请您多多照应。”
“淳于将军,不必多虑,只要信得过我王莽,有什么要求尽管说。”王莽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不是这么想。罪证如山,岂能饶恕?
“这件事既然有人传出,难免通过各种渠道反映到王将军乃至皇上那里。王大人权威至上,我请求您帮我澄清是非,以还事情的本来面目,末将没齿难忘,愿终生效犬马之劳!”淳于长欠身屈体,打躬作揖道。
王莽思索片刻,装作关心对方的样子,打了一个唉声,接着说道:
“世间人心莫测,不可不提防。事到如今,我倒有个主意,不知淳于将军可否考虑?”
“请王大人赐教。”
“我本人力量有限,更谈不上权威,淳于将军在朝中威望确实很高,皇上对您一直信任和器重,你应该先入为主。”
“但不知怎样‘先入为主’呢?”淳于长移步向前,倾耳细听,对王莽充满了信任。
“淳于将军,你可以将刚才向我陈述的一席话,特别是把谷永悄来侯府,以致密谋‘三公’之计的情节,撰写在奏书上,一式两份,分别呈报于皇上和王将军,方可澄清是非,将你自己摆脱出来。”
“好,就依王大人之言,回去我就撰写。”淳于长欣然接受王莽的建议,但他没有想到,这是王莽设的圈套。
“记住,淳于将军,你要亲自呈递。”王莽又叮咛了一句。
“请王大人放心!”淳于长决定按照王莽的嘱咐行事。临别之前,他连连拱手致谢。
送走了淳于长,王莽马上派舍人王谦去找未央宫舍人吕延福,打听成帝当天晚上的活动安排。很快王谦回禀:今夜,皇上准备同赵皇后、赵昭仪,在未央前殿举行驱鬼逐疫祭仪。因而发出口谕,不接待任何人。王莽听后,琢磨入见成帝的办法。
时间过得真快,大年三十的除夕夜到了。王莽写了一式两份奏帛,其内容是揭发淳于长的罪状。吃过除夕夜的团圆饭后,他先将其中一份奏帛呈交于二伯父、大将军王根,并陈述了白天淳于长找他的情况,提醒二伯父做好思想准备,注意审查淳于长呈交来的那份“嫁祸于人”的奏书。
王莽前脚离开曲阳侯府,淳于长后脚步入府邸。躺卧在病榻上的王根,一听淳于长来见,霍地坐起身来,他打起精神,穿好衣服,由舍人朴巨龙搀扶,至前厅等候。定陵侯淳于长参拜了曲阳侯王根。王根强压怒火,以礼待客。淳于长看到王根身体渐愈,心中不是滋味,只是一般地问候,没有询问病情。很显然,他怕王根生疑。
淳于长将写就的一份奏书递给了王根。王根对淳于长的狡猾奸诈和虚情假意本已看得清清楚楚,看过奏书,更加意识到淳于长的卑鄙和恶毒。他本想怒斥对方,但他想起侄儿王莽的嘱托,忍了又忍。
王莽只身来到未央宫前殿的端门外,看见未央宫的百余名卫士警卫着大殿,这里灯火辉煌,映红了半边夜空。王莽站在一个角落,举目观望:四外的一座座宫殿、台榭、楼阁、堂观,错落别致地环绕前殿,气势磅礴,雄伟壮丽。皇家呀,多么令人尊崇!他那权力的欲火立刻在胸膛内激烈地燃烧起来。他渴望至尊,渴望荣升,渴望快步走上仕途阶梯,登入权力至高无上的殿堂。
这时,大殿内响起一阵阵动人心魄的乐鼓声,继而又传出人们的吼叫声。呵,这是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规模盛大、仪式隆重的驱鬼逐疫祭仪。这种仪式源于原始巫舞,后来成为民间的习俗,自西周至春秋战国,一直盛行不衰。到了汉代,进入宫廷,并选定在除夕,以击鼓驱疫疠之鬼,谓之“逐除”,亦曰“傩”。参加祭仪者,乃是选中黄门子弟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一百二十人为“伥子”,穿着黑红色衣裤,手持兆鼗。又有驱疫避邪之神的主舞者,称之为“方相氏”,其头戴面具,面具上饰有四只金黄色的眼睛,身披熊皮,手持戈矛和盾牌,带领由黄门子弟扮演的十二兽,舞傩逐疫,一边舞动,一边呼叫,以示驱鬼捉鬼、逐疫防疫。一百二十个“伥子”在仪式中伴舞助威,声势浩大,惊天动地。
他们反复表演三遍后,手持火炬,送疫走出端门。端门外,站有千名卫士,见他们走来,一位指挥者高喊“出发”,卫士们即刻行动,伴随他们护送火炬出宫。这是第一批护送队伍。还有第二批护送队伍,即司马门外五营骑士千人,待这些人到后,亦随送火炬掷于洛水中,方表示将恶鬼投于水底,使其不得再行妖作怪。
王莽急于见到成帝,无心观赏这一热闹非凡的场面。正在琢磨如何先进入端门时,忽然发现卫士队伍旁边站着屯骑校尉宫浩,他快步走了过去,向宫浩说明情况。宫浩深知王莽在朝中的地位及其同成帝、皇太后的关系,挥手示意,请王莽进入端门。王莽打躬致谢,转身入端门,奔前殿。
他来到未央前殿大门外,仍见数十名卫士警卫着大殿,还有几名小宦官站在门前廊下。他快步走向一位小宦官,说有要事求见皇上,这位小宦官听后转去。少顷,中常侍郑永同这位小宦官走出殿门。郑永告诉他,皇上正同皇后、昭仪一起参加驱鬼逐疫祭仪,今夜不能召见。王莽已有思想准备,立刻说出有皇太后口谕,需马上求见陛下,禀报要事,再三恳求并拜托郑永回殿请示。郑永让王莽暂且在殿门前等候,转身朝殿内走去。
过了片刻,郑永转来,引王莽步入未央宫前殿。王莽入殿一看,啊!百束烛光一片通红,整个大厅亮如白昼。案几上三个香炉内的香火还在燃烧,一盘盘的供果仍然摆在香炉旁,御座上仅坐着成帝,赵飞燕皇后和赵合德昭仪已经离去,看来驱鬼逐疫祭仪刚刚完毕。王莽拜见成帝后,把当天上午向王太后揭发淳于长罪状之事讲述了一遍。
成帝吃了一惊,半信半疑地问道:“此事当真?”
“此属重大案情,微臣焉能谎报?”
成帝走下御座,不住地叹息。因为淳于长是他的表弟,是母后的外甥,同他的关系一直密切。他多么不愿意淳于长出事啊!他走到王莽身旁,又问了一句:“事关重大,可有证据?”
“微臣已初步调查,证据确凿。”王莽说着从锦袍内掏出一条白色绢布奏书,双手呈上,“现有奏书在此,淳于长犯罪过程及旁证人员均已记录在内,请陛下过目。”
成帝接过王莽撰写的奏书,转身回到御座上,在烛光下急速阅览了一遍,只见他气得呼呼喘息,龙袍抖颤,浓眉立起,双目圆瞪,怒声怒气地叫道:
“淳于长,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放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