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施以静待哗

大雪过后,到了冬至。

这一天的白昼时间最短。可是坐在远条宫寝宫内的赵飞燕却觉得时光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熬到点灯时,可就算熬到夜深人静,又有什么用呢?成帝再也不会临幸远条宫了,即使能来,也是坐坐而已。她满腹忧愁。眼下,她顾不得考虑淳于长的事,反正已将举报淳于长的重担压在新都侯王莽的肩上,至于如何向成帝和皇太后禀报,那就不必再担心了,此时,她仍然忧虑自己的政治前途。进宫十余载,腹内仍未孕。成帝不但移宠于合德,还不时地到后宫其他嫔妃处过夜。

唉!她长叹了一声,难道自己的命运就如此不佳吗?

不祥的征兆已经出现。特别是近日来,成帝同她这位皇后似乎断绝了来往。有时她去昭阳舍合德那里,碰上了成帝,虽然主动而热情地请安,但成帝面带忧郁,少言寡语,心中似有大事。她和妹妹故意对成帝说些开心话,可他只是摇头叹气,什么也不说。唉!皇嗣未立,已成为成帝的心病,任何人也劝不进他心里。

此刻,她多么盼望成帝来到身旁啊!她感到孤独、痛苦,追思着同成帝的深情和依恋,她的眼眶内涌出泪花。

赵飞燕撩开锦缎帏帐,站起身来,在寝宫内踱来踱去。她一双泪眼无精打采,透过泪光,扫视室内陈设,在此居住虽然已过八个春秋,布置仍然华丽,但温馨的床留不下半点柔情,只有无限伤感。她心事重重,无法摆脱,突然发现放置在矮脚长方桌几上的那架古琴,便走了过去,伸手掀开覆盖其上的长条红绸布,露出的一根根琴弦松弛得像风化山石的裂缝,粗细不等,长短不齐。她细心地调试琴弦,而后坐在几前,一手弹拨,一手抚琴,音调渐渐响起。

为了调整内心烦乱的思绪,赵飞燕弹了一首古琴曲——《高山流水》。赵飞燕每逢弹奏此曲,立即感受到俞伯牙、钟子期二人那种互为知己的真情实感。今天,她的琴音仍然悦耳动听,音调忽而高亢、挺拔、刚毅如高山巍峨,忽而清晰、微颤、悠扬似流水潺潺。双手不停,琴音不止。她像在动情的夜里寻找自己和成帝的影子,排遣寂寥的夜晚。

忽然,“吱扭”一声,寝宫的门被人推开了,闪进了姜秋。

赵飞燕并没有理睬姜秋,而是继续弹奏,如同涓涓细流的琴音仍在室内盘旋,一直弹罢此曲,琴音方止。

这时,姜秋屈身禀道:“启禀皇后,定陵侯淳于长求见!”

“哦,知道啦!”赵飞燕心想,淳于长肯定闻到风声,料到自己的下场好不了,所以急忙来到远条宫,找她这位皇后求情来啦。哼!没那么容易。“告诉淳于长侯爷,就说皇后有请,在前厅等候。”

“是。”姜秋应声转去。

赵飞燕携中少府王盛、宫女姜霜来到前厅。她落座片刻,只见姜秋带淳于长步行至厅前。淳于长行过大礼,站在一旁,赵飞燕没有给他赐座,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对这位侍中、定陵侯的冷遇。淳于长心里当然明白,后宫已经传出闲话,指责他不应该霸占许孊,更不应该经常出没昭台宫,骗取许皇后诸多财物。但皇后的冷遇,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寒暄之后,淳于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布包儿,躬身向前递于赵飞燕道:

“皇后,末将今日入宫,特向您敬呈微小宝物,诚望笑纳。”

赵飞燕打开红绸布包儿,露出两件闪烁着光辉的青铜器,一件是青铜小刀,上面刻着龙凤花纹;一件是青铜手炉,上面刻有兽面花纹。她自从少年时期被选入骊山行宫以来,特别是被成帝召入皇宫后,对古代的青铜器物了解越来越多。

这两件青铜器无疑可算作稀世珍宝了,但赵飞燕马上意识到,淳于长呈送的青铜器物,十有八九来自许皇后之手。因为只有许皇后这样的人物,才能拥有这样的宝物。她轻笑一声,将红绸包儿还给了淳于长,冷冷地说:

“这个,我不需要,还是留着你用吧!”

“皇后……”淳于长面带窘迫,一时难以作答。他的两只手不住地揉搓红绸布包儿。

双方陷入沉默。赵飞燕不愿意挑起新的话题,打心底已经清楚了对方的一切,对方对自己的辅助不会再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淳于长心里还有一事,必能激起赵飞燕的愤怒。但他想过,赵飞燕心机过人,即使告诉她,她当着面也不会动声色的。干脆,去找赵合德,此事可能奏效。于是淳于长向赵飞燕皇后躬身施拜告辞,怏怏不乐地离去。

过了不久,正在寝宫内翻看《孟子》的赵飞燕,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妹妹合德随王盛走了进来。

“姐姐,你还蒙在鼓里,陛下已经下诏了,赶紧想个办法吧!”

“发生了什么事?合德!”

“刚才淳于长到昭阳舍,他告诉我说,陛下因皇嗣久而未立,欲召中山王刘兴、定陶王刘欣来朝,考核并选拔太子。如果太子一立,那么你、我二人就意味着彻底失势啦!”赵合德心急火燎,将淳于长相告之事和盘托出。

“啪”的一声,赵飞燕将手中的书猛地摔在案几上。赵合德的一番话如当头一棒,将她砸得两眼直冒金星。但是她故作镇静,欠身离座,默默地站在几前。

“姐姐,你快拿个主意呀!”赵合德几乎是张开喉咙,喊出了这句话。

“慌什么!”赵飞燕厉声厉色地制止赵合德。她镇定下来,伫立许久,默默无言。但是她的内心思绪如翻江倒海,久久难以平静。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皇嗣一立,后宫的权力就会立即转移。“母以子贵”绝不是一句空话。身居后宫的姊妹俩,由于缺乏生育能力,也就没有资格享受贡献皇嗣的崇高待遇,其皇后、昭仪的宝座势必受到威胁,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本来想同妹妹一起去找皇上辩理,但她一是知道妹妹的性情,焦急而外露,容易将事情办坏;二是知道皇上的心情,欲选皇嗣的心思由来已久,只靠舌辩或温情是难以打动他的心的。她看了看焦虑不安而又无所适从的妹妹,催促道:“合德,你先回宫吧,待我想想再说!”

“还想什么呀?皇上近期就要面见刘兴、刘欣。”

赵飞燕没再吭声,但她心里反复琢磨着对策。

赵合德一看姐姐处于沉思之中,不想再问,悄悄离开远条宫,返回昭阳舍去了。

这天下午,赵飞燕仍然待在远条宫内,并未急于去见成帝。她从大局分析,既然选立皇嗣乃汉室社稷大事,任何人难以动摇成帝的心,何必去干那些枉费心机的事呢?最好能够想出个委婉而切实的办法,实现推迟确立太子之时间的目的。

她仰卧在象牙床上,再度陷入沉思中。

忽然,姜秋带未央宫的中常侍郑永走了进来。

郑永怀有满腹心事,急忙参拜赵飞燕皇后。

赵飞燕已经看出郑永的窘迫神情,料到十有八九是来传达皇上欲选皇嗣的口谕,但她故作没有看见对方,一面询问皇上的龙体可安,一面命姜秋给郑永赐座递茶。

的确,郑永是来传达成帝口谕的。但是,没有让他当着皇后的面说出欲选皇嗣的事。

临行前,成帝向他下达任务:命召赵飞燕皇后速来华玉殿,商议拟选皇嗣之事。他看得出,成帝的表情虽然焦躁不安,态度却坚定不移。因为已经同王太后、翟方进等有关重臣秘密磋商了半个月之久,终于获得支持,并且派人通知中山王刘兴、定陶王刘欣近日来朝面试。这件事非同小可,尚不知赵飞燕皇后能否吃得消、挺得住。他心想,主子负责主子的重任,奴才只干奴才的公务,何必想那么多呢!他因公务在身,没有落座饮茶,而是向赵飞燕传达了成帝的口谕:

“启禀皇后,皇上请您立即到华玉殿商议要事!”

“遵旨!”赵飞燕微倾玉体,神情自若,马上命姜秋、姜霜随她一起动身,同郑永奔往华玉殿。

成帝正在华玉殿等待。他见赵飞燕穿戴整齐,飘然而至,心内感到平静。

赵飞燕向成帝施过礼仪,安详地坐在御座旁边,谦和恭谨道:

“陛下,您将臣妾召入华玉殿,不知有何赐教?”

“飞燕,你猜一猜朕欲谈何事?”成帝故意试探道。

“陛下乃一国之君,胸怀天下大事,臣妾怎能猜得到呢?”赵飞燕故意装作不知。

成帝沉吟片刻,心想:待朕提出拟选皇嗣之事,再察看你的颜色。如果执意反对,即可免去皇后之职。成帝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

“朕明确地告诉皇后,鉴于汉室基业需后来人承继,故拟选皇嗣。”

“此乃天经地义,望陛下龙口定夺。”赵飞燕沉着镇静,若无其事般地脱口应答。

成帝一看赵飞燕如此通情达理,于是继续说道:

“朕欲拟中山王刘兴、定陶王刘欣为皇嗣竞选者,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陛下一双龙目,光华敏锐,焉有不当之理!”赵飞燕极其冷静。她静静地坐在那里,面色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赵飞燕的态度,成帝感到出乎意料。她不仅使成帝排除怀疑,而且使成帝不安起来。皇帝另选皇嗣,对于一位不能生育的皇后来说,可算是难以接受的一件大事。然而,赵飞燕却这般大度容人,实在令成帝感叹折服。他不禁由衷地称赞道:“飞燕胸襟开阔似海,德高贤淑罕见。作为后宫之主,居然能够同意拟选他人之子册立为皇嗣,此风范应该标入我汉家青史。”

“陛下如此过誉,臣妾实不敢当。”赵飞燕急忙欠身离座,面向成帝屈身施拜道,“多谢陛下厚爱与赐教!皇家顺天选皇嗣,阴阳和而万物得,臣妾理应支持陛下的英明决策,此乃百年大计、千年大计!”赵飞燕自知已经博得成帝的青睐和信任,尽管心里苦涩,但嘴上讲的全是大礼大仪。无论如何,不能让成帝看出半点破绽。

成帝一看赵飞燕百依百顺,进而说道:

“朕已派人通知中山王刘兴、定陶王刘欣后天上午来承明殿。飞燕,请你这位皇后同朕一起面试挑选,不知可愿前往?”

“请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按时赴朝!”

“朕执政以来,还是首次面试册选太子,如何实施,请皇后拿个主意!”成帝说话的语气和蔼而恳切,“皇嗣人选如何,关系着汉家社稷。”

“好!陛下所言极是,臣妾遵旨照办。”赵飞燕欠身踱步,沉思片刻,然后对成帝道,“既然是选拔太子,那就得从严要求。首先是举止礼仪,第二是处事应变,第三是学识和运用,第四是治国和治家。从这四个方面测试,便可足观太子的全貌。当然,陛下还可以根据每个人的临场情况,及时提问有关考题。”

“好!好!多谢皇后一片良苦用心。”成帝深感赵飞燕有才有识,与自己所思不谋而合。他心情爽悦,马上命郑永道,“快,快去备酒来,朕与飞燕皇后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