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过去了。
清河郡属灵县鸣犊口趋于一片平静。
这天上午,太阳好不容易出来了,挣扎着从一层层一缕缕乌云缝里钻出来了。它高高地跳过一个个山顶,越过一座座山峰,那么圆,那么大,那么红,就像刚刚喷薄而出的一样。
成帝和赵飞燕结束了在河南黄河洪泛区二十余天的视察,同乘一辆四马牵引辎车御辇,率领御史大夫翟方进、屯骑校尉宫浩等卿臣、卫士们,离开河南大地。
细心的赵飞燕先是安排郑永、王盛装运皇上和自己的衣物并眠床,后又安排姜秋、姜霜照顾何柳、何槐,分头乘骑随辇同行。
七天前,成帝已派朝使给丞相张禹送去两封信,通知朝中启程和归都的日期。可是,这里的朝使刚一出发,京都王太后派来的朝使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焦急万分地呈给成帝一封信。成帝赶忙拆阅,见太后在信中提道:一是安昌侯、丞相张禹病重,望令其门婿弘农太守萧咸立即回京;二是朝中政务繁多,又无相理纲操政,望抓紧处理水灾,赶快回都。所以,成帝已同意萧咸带领五十名卫士,提前回京都了。
黄河洪泛平息后,成帝本应速回长安,但他素有微行游玩的习惯,便想到黄山转转。多亏赵飞燕苦心劝阻,以太后旨意和社稷大业说服成帝暂不去黄山。赵飞燕体谅成帝的心情,于是便建议成帝,干脆回故乡沛县,顺便祭奠一下先祖高帝刘邦。成帝欣然同意了。
当车辇驶向平坦大道的时候,赵飞燕将在灾区写的一首诗,递给成帝道:
“陛下,请您批点,这是臣妾写的一首诗。”
“好,我看看。”成帝从赵飞燕手中接过一条写着字迹的白色布帛,随着微微颤动的车辇,举目细看:
水天一色处, 民君千滴泪。 禹魂今犹在, 令世人膜拜。 燕子随君飞, 治黄情更贵。 谁说掌上舞, 只能在宫内?!
成帝阅罢,哈哈大笑道:“飞燕,此诗乃颂君赞后,自我标榜啊!”
赵飞燕被成帝笑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首诗写得合适不合适,便怯怯地回道:“飞燕才华疏浅,下笔荒唐,圣上,如觉得诗意不当,干脆臣妾把它销毁了吧!”
“哎,朕绝非此意。飞燕,写得不错嘛,诗风淡雅,诗情浓郁,诗思与柔情,如野火燃烧,不仅燃烧着你我的心灵,也将燃烧着后人的心灵!”
“臣妾无才,圣上过誉了!”赵飞燕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回到京城后,朕将你的诗作交给太史令,命他记入史册,流芳百世,永垂青史!”
“圣上,您是一位好伯乐,更是臣妾的好夫君!”赵飞燕不顾车辇的颠簸,一下子扑倒在成帝的怀里。
此刻,赵飞燕的心仍是那样的舒熨、那样的欢娱、那样的甜蜜。成帝那宽伟的身躯,就像一张结实的大床,任凭赵飞燕依偎着,而赵飞燕那柔瘦的身体也任凭成帝抚摸着。这封闭的车辇,使得成帝、赵飞燕的情感交流十分舒畅,娇羞的赵飞燕更是心旌摇荡。车辇发出“咯吱,咯吱”的转动声,向前移动着。辇外的那方天空静静的、蓝蓝的,那条大路长长的、弯弯的。赵飞燕倾心伏卧,专注于情境,喃喃细语道:
“圣上,在您面前,臣妾的心是拆不散的家,臣妾的心是开不败的花,臣妾的心永远不会走!”
“飞燕,我的好飞燕,朕知道你的心!”
突然,辇外传来一群儿童的戏耍声。
成帝同赵飞燕两人的谈话中止了。
霎时,成帝那双强有力的手,如同痉挛一般,一下子推开赵飞燕。
赵飞燕愣住了。她一看成帝,龙颜十分冷峻,她一时未悟。继而又传来儿童们的嬉闹声,成帝的双眉仍然紧锁着。她才明白了,成帝每当碰见儿童,总要忧心忡忡,一筹莫展。年近四旬的一国之君,皇嗣尚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这也难怪,自己和妹妹合德进宫数载,与皇上同枕共欢多年,但一直未孕,姐妹俩两座生命宫殿仍是空空荡荡的。不能产子的玉体,犹如不能长出绿色生命的千年荒漠一样,是难以留住人心的。她何尝不愿意及早为皇家生下一龙子呢?不知道是时机未到,还是命里注定,她曾不顾一切地夺回皇上对自己的爱,创造同皇上欢娱的机会;企盼苍天有眼,给予怀子的机遇。然而,情似风掠过,子仍无影无踪。尽管如此,她绝不死心。
这时,赵飞燕沉着、冷静,极力分散成帝的注意力,她伸手撩开辇帘,一双秀眸闪过戏耍的儿童,偏偏盯住嘈杂的人群,故意惊讶地搭讪道:
“嚯!怪不得人声鼎沸,原来是一个城镇哪!”
成帝心里清楚,飞燕皇后是个机灵鬼,知道他的心思。他听赵飞燕讲了这一句无关的话后,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搭腔。
赵飞燕慢慢地放下辇帘,目光又转向成帝,似带劝解地说:“圣上,您是回乡祭祖来的,千万要心静神悟啊,不可分神,更不可多虑啊!”
“嗯,这倒要谢谢你的提醒!”成帝开了腔,觉得赵飞燕刚才这句话似乎在理。
不一会儿,车辇驶过沛县县城,突然停了下来。
“启奏陛下、皇后,沛丰邑中阳里到啦!”翟方进停奔下马,对御辇双手打躬道。
赵飞燕赶忙打开辇帘,让成帝先下辇,而后随行。
成帝首次回到故里。位于沛县丰邑内的中阳里,是一个不大的村庄,仅有几十户人家。人们居住的房屋也很简陋,茅草房顶,泥土围墙,穿戴的衣巾更是破烂不堪,大都是农家手工纺织的粗布,看不到任何色彩花样。但他们一听皇帝到啦,老少妇孺都走出家门,跪等在沛公祠门前两侧。百姓心里明白,当今皇帝的先祖刘邦出生在沛丰邑中阳里,给这个村子带来了永远的辉煌。他们祖祖辈辈炫耀着,世世代代传颂着,不论是大人,还是稍稍懂事的孩子,都热情地讲述着村中的光荣历史。
如今,当朝天子果真回乡祭祖来了,这是本土的荣耀和自豪。他们一见成帝和皇后步入村街,就一遍一遍地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千秋万岁!”成帝看到家乡父老都在跪拜山呼万岁,思绪万千,心潮难抑,想到刘氏江山是祖宗当年给挣来的,想到自己的今天和一切也是祖宗给予的,顿觉周身的热血滚动流淌。他面对这块闪光的土地和这些叩拜的乡亲,腹内心绪无法吐诉,两手不停地挥动,以示诚谢。赵飞燕的心态犹如蓝天下无风的海面,颤悠悠地跳动着,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鲜亮过、舒展过、静谧过,既体味着伴随君王,同享皇家无比尊荣的自豪,又感受到皇家故里细腻朴素的温情。她迈动玉足,急忙伏身搀扶两旁跪拜的老翁和老媪。
“吱扭”一声,只见沛公祠两扇带铜环的大门被一位白发长者拉开了。这位长者走出大门,步下台阶,恭恭敬敬地站在成帝的面前,而后庄重地向成帝施三拜九叩大礼,并山呼万岁,欢迎天子光临故里。成帝躬身将他搀起。
成帝一看这位长者,鹤发童颜,步履坚实,谈吐爽直,声如洪钟,相貌不凡。一盘问,他也姓刘,但不是先祖的家族。成帝已是炎刘第十二代皇帝了,时至今朝,刘邦之故乡中阳里再也没有家族的后裔了。
“陛下,这位刘长者便是看守沛公祠的祠长。”站在成帝身后的御史大夫翟方进禀道。
成帝听后,点了点头。
“陛下、皇后,请进沛公祠吧!”刘长者恭敬道。
“翟大人,请乡亲们回宅歇息吧!”成帝督促道。
“遵旨!”翟方进应声后,向百姓挥手道,“乡亲们,请回吧!”
中阳里的父老乡亲喊了一声“谢陛下”后,纷纷离去。
屯骑校尉宫浩率领卫士们警卫着中阳里四周。
成帝携赵飞燕、翟方进,跟随刘长者,登上台阶,越过门槛,步入沛公祠。
这是一个宽敞而又幽静的院落。院正中,是一座盖有飞脊造型、叠砌琉璃瓦的青色大门,青石板铺成的甬路直通后面的小门,平时大都走这个小门。今天青色大门敞开着。院内四周绿柳掩映,筑有亭榭、石溪、池塘、雕栏、竹廊。蓝天白云、绿色树木倒映在清澈的池塘里,给这座院落平添了许多美感。
幽雅而宁静的环境,不仅给成帝带来了肃穆之感,而且给他带来了爽心之悦。成帝向身后的赵飞燕挥了挥手,赵飞燕轻移身姿,很快跟了上来。两人并行步入青色大门,翟方进和刘长者穿过旁边的小门。
他们来到后院。沛公祠堂设在这里。
祠堂正面,立着先祖刘邦一尊塑像,头戴冕冠,身着冕袍,相貌堂堂,下巴挂美髯,同京都长安未央宫的刘邦画像基本相同。塑像前面的案几上摆着三个香炉,炉内香火焚烧,香烟缭绕。几角处放置一坛酒和几个酒樽。
刘长者从祠堂左侧取过两个膝垫,分别放置在几案前的地板上。
赵飞燕认真端详刘邦的塑像后,不由得想起三年前谏大夫刘向曾经向她讲过的故事:传说先祖高帝刘邦并非凡人。当年,其母年岁很大,曾歇息在大泽陂,梦中与龙神相会,不久其母有娠怀孕,生下高帝刘邦。刘邦生就一副龙颜,宽仁爱人,胸襟开拓,左股长有七十二颗黑痣,虽不愿同家人生产作业,但到青年时代考官时,考取了泗水亭长。后来只身到咸阳服役,纵观秦皇,决心创建一番宏功伟业。于是开始了为炎刘大创基业的生涯。
赵飞燕想到此处,绝非只是赞佩先祖刘邦之功勋,更是暗暗钦佩刘邦之母福分超天,竟然得与龙神相会。难道苍天无眼,故意给自己定下终生无子的命运吗?她着实悲凉、凄楚。她想得出了神,当刘长者递给她酒樽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发现。翟方进连喊了几声“皇后”,她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回答:“哦,好,好,多谢刘老伯!”说罢,伸手接过酒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