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黄昏。
清河郡属灵县大地笼罩在一片水天相连的世界里。灵县县城已被泛滥的黄河洪水吞噬。县城老少妇幼已经迁逃出走,居民伤亡不计其数。田野里的青翠庄稼没入混浊的水中,掩映村落的杨柳树东倒西歪,树杈上的巢穴七零八落,一只只飞鸟已经争先恐后地离去,水中的无数只青蛙发出凄厉的叫声。
灵县西部的丘陵地带,一股股乳白色炊烟袅袅升起,与潮湿的雾气合二为一。这是部分受灾的老少妇孺,架起了铜釜铁鼎烧水煮饭。他们从心里感谢皇上,从京都长安带来了赈济粮食。然而大部分灾民则携儿带女,背井离乡逃生去了。
泪水注入洪水,洪水汇成汪洋。
人们露天栖身,忍熬艰辛,暂度灾荒。
赵飞燕携姜秋、姜霜来到丘陵高地。她虽然跟随成帝、大臣们经过二十余天的长途行程和垂询灾情,身体有些疲劳,但是精神振作,只是稍稍消瘦了些。眼下,她从灵县督办抗洪资材回来,没有进入帐篷休息,便又来视察灾民。她身着青色袆衣,腰束朱色大带,挂着一对玉佩,头梳高髻发型,两鬓掩耳,但未饰簪钗、步摇,只插了十二朵淡紫小花,足着高头蓝色云履。上衣短而窄,下裙上瘦下宽,更为贴身,衬出其婀娜体形。她身上未披燕尾长巾,而是肩披入宫之前牛莲花送给她的那件暗褐色的水貂皮披风。无疑,这不仅是为了御寒防风、同灾民打成一片,也是为了怀旧恩情、不忘穷苦姊妹之意。她没有暴露皇后身份,人们也看不出她是皇后,但能猜测她是一位贵夫人。
她和姜秋、姜霜看望了灾民之后,便向众人告辞,朝一棵大槐树走来。
槐树底下,躺着一具三十余岁的女尸。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像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两棵弱草,她俩跪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娘……娘……”这哭声在凄凉的晚风中震颤着。
赵飞燕和姜秋、姜霜悄悄地站在两个小女孩的背后,没有惊动她俩,好让孩子们发泄心中的悲痛。不问自明,孩子的母亲是被洪水呛淹而死。
赵飞燕从头上摘下三朵淡紫小花,走向那具女尸,蹲下,将其中一朵戴在死者湿漉漉的头发上。这时,两个小女孩透过泪眼,看到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在给母亲插戴绢花,顿即停止了哭声。赵飞燕站起身,走了过来,又将手中的两朵淡紫小花分别戴在两个小女孩的头上。姊妹俩感受到一种温暖,不知怎么回话才好,也不敢抬头正眼观看,赶忙站起身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着,嘴角嗫嚅着。
赵飞燕仔细看了看两个不足十岁的女孩,满脸泪痕,满身泥土,但眉眼清秀,五官端正。姐儿俩面容相似,穿着一致,上身穿蓝底白花粗布衣,下身穿浅灰色粗布裤,裸着小腿,光着脚丫,两双黑亮的眼睛充满悲痛、凄楚、惶恐。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妹妹合德的童年,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流落到长安大街上,乞讨度日,卖唱求生。回忆起往日的悲凉景况,至今不寒而栗。面对两个孤苦可怜的女孩,她的鼻孔不禁酸楚楚的,一双眸子涌出了泪珠,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转过身体,让姜秋把一百两银子交给两个小女孩。姜秋解开包裹,拿出白花花的银子,递向两个小女孩。
“不不不,俺们不要。”两个小女孩往后躲闪着。
“快拿着,你俩不要害怕。”姜秋说着,将银子又递过去。
“不,俺不能要,俺娘活着的时候说过,不要别人赏给的东西,更不能要别人给的钱。”那个稍大些的女孩推辞道。
“这钱不是给你们乱花的,是为了安葬你们母亲的。”赵飞燕走到两个女孩近前,进一步说道,“好孩子,快拿着,没有钱怎么安葬你娘呢?”
“这……”两个女孩犹豫了。
“拿着吧,这是我对你娘的一点心意。”赵飞燕再一次劝道。
两个女孩“哇”的一声哭了,接着便双双跪在沙滩上,向赵飞燕一连磕了三个头。她俩一边哭着,一边向赵飞燕叙述了事情缘由:母亲如何为了保护大黄牛而被洪水淹死,爹如何去修堤挡坝而无暇顾及。
赵飞燕安慰两个小女孩,并询问了她们的姓名和年龄,姐姐叫何柳,妹妹叫何槐,年龄都是九岁,是孪生姊妹。她们生长在黄河岸边的何家村,爹和娘为了让一双女儿能够健康地生活下去,鉴于柳树和槐树即使在河里生、河里长,也不会被河水吞没,所以按照姓何与河的谐音,才取名何柳、何槐这样的名字。
何柳、何槐见赵飞燕这般体贴入微,但不知她是皇后,便伸出两双小手从姜秋那里接过银两,又一次向赵飞燕叩头,连声致谢道:
“贵奶奶,多谢了,多谢了,多谢了!”
傍晚,苍凉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流淌着一块块暗褐色浮云,土坡、丘陵、枯树开始模糊起来。从荒原上吹来了一阵阵潮湿料峭的风,直吹得土丘下池塘里的芦苇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几只栖息在苇丛内的水鸟受惊飞起,掺和着泥沼的土腥味和杂草味,迎面扑来,让人感到凄凉、惶恐。
赵飞燕离开了何柳、何槐,朝东方的皇家帐篷走去。
这里本来没有路,全是旷野土坡和沙丘。她们踏着湿润的沙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寂静的黑夜,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听到脚下咯吱咯吱的摩擦沙土的声响。眼前望出去,茫茫一片漆黑。
忽然,黑夜中升起了千万束火苗,映入了万里苍穹,染红了乌云,照亮了幽深而悲凄的黄河岸滩。那耀眼的火光,灿烂,夺目,嗬!万头攒动,人流滚滚。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见大多数人手中拿着铁锹,肩上背着柳条筐,举着火把,踩着荒漠,沿着黄河岸边,向皇家帐篷南的沙滩道涌来。
赵飞燕犹豫了一会儿,便招呼姜秋、姜霜绕过人群,加快脚步,直奔皇家帐篷。
到了皇家帐篷前边,已是祭祀和下诏的场景:几十名手持火把和兵刃的未央宫卫士站立两厢,他们当中摆着一张矮脚长方案几,上面设置九香炉碗,每个香炉碗中插着三炷燃香,那二十七炷香火被晚风吹拂得忽忽闪闪地发亮,只映得人们脸庞通红通红的。案几一角还放着一坛酒、一摞儿蓝花白底的大瓷碗。案几前边两侧站立着御史大夫翟方进、弘农太守萧咸、都水长丞张渺等人。案几正前方是临时通道。通道乃是一片松软的广漠,直达黄河岸边。通道两旁站立着手持兵刃的五百骑士。
赵飞燕看到成帝挺身站立在案几后边,面目严肃,直视前方。他身后没有往常那些执羽扇的宫女,只是簇拥着几个小宦官。此时,中少府王盛尚未到场,他一定是在帐篷内等候,这是她事先安排的。
成帝虽然一连劳顿多日,但是精神很好,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宽阔明亮的脸庞,炯炯四射的目光,仍不失在未央宫主持朝政之神态。他不顾旅途艰辛,带领御史大夫翟方进,先是聆听清河郡太守汇报三十六个县的受灾实情,责令这里的一百多名大小官员一律赶赴黄河岸边,指挥筑堤,排涝救灾。后又集中一天时间专门了解灾情最重的灵县情况,严密安排官吏抗洪,妥善安置百姓。同时,成帝派遣弘农太守萧咸,沿黄河两岸施放赈济粮食;命令都水长丞张渺,协助灵县组织筑堤排洪施工。今晚,成帝在灵县鸣犊口决堤地段的上游安全区域,聚集人马车辆,举行祭祀黄河和下诏治水仪式。大多数百姓已经手持火把和铁锹来到这里了,唯独不见灵县县令率众前来。
成帝将一切准备就绪,沉着等候时辰。只见他头顶冕冠,身穿冕服。冕冠冠板前后垂吊着白玉制成的十二旒,两根黄色缨丝绳将冠圈系在下巴颏下;冕服上衣黑缎,六绘章纹,下裙黄纱,六绣章纹,其红日、圆月、星辰、大山、蛟龙、华虫、宗彝、草藻、明火、粉米、斧黼、亚黻等十二幅章纹,清晰易辨,耀人眼目,裙下另有裥褶,素纱中单,红罗蔽膝,腰间的革带挂着玉佩,身上的大带配有佩绶,两足着高底云履。从头到脚,各类图画章纹将成帝的这身玄衣裳点缀得愈加庄重威严。
无疑,皇帝只有在最隆重的场合,才能穿戴这身十二章纹的冕服。赵飞燕看过,成帝在纪念先祖刘邦建立汉朝王室之日,晋封大司马、丞相和御史大夫“三公”之时、选召自己和妹妹合德入宫并册封之际,才穿戴这类冕冠冕服。现在,成帝着装如此隆重讲究,完全是为了祭祀天地、驱退洪水,以赐给黄河两岸百姓之安详和福音。
成帝的目光一直聚射前方,审视着威严而矫健的未央宫五百骑士,注视着手持火把的千万名灾民,等待着灵县县令闫风景的到来。
弘农太守萧咸感觉天气寒冷,周身不住地打着寒战。他已将赈济灾民的粮食发放完毕,对于今晚参加成帝的祭祀活动毫无兴趣。他自从依靠岳父张禹将全家由西北边陲调到都城长安后,从未去过乡下,更没有来过一贫如洗的河南一带,感到这次随君救灾得不偿失,一没有弄到钱,二没有得到物,每到一地施放钱物和粮谷,都有御史大夫翟方进跟随监督,搞得十分疲劳。他神情沮丧,无心观赏黄河岸滩上的人流和火把。
都水长丞张渺,出身于巫蛊世家,先祖因在汉武帝刘彻登基执政时期习搞巫蛊而遭贬,后在汉宣帝刘询即位掌握朝政之时,全家人几乎全部遭涂炭,多亏了当时担任都水长的舅舅将自己保释出狱,还教授自己学习治水知识,恰值都水长丞出缺,由舅舅生前好友、光禄勋师丹推荐,才混得个出人头地。遗憾的是,他从小就喜神敬鬼。他妻子姚银风也不务正业,因给许皇后做女巫,巫蛊赵氏姊妹飞燕与合德,险些被燕赤凤刀劈毙命,幸亏武功在身,尽管右臂受伤,还是得以逃生。此次他随成帝赴河南抗洪救灾,赵飞燕皇后虽然同他督促灵县县令闫风景赶制皮筏子,筹备草袋子,发动万民筑堤挡洪,但是他背着皇上、皇后,悄悄安排大型祭祀黄河活动,妄图通过此举驱退洪泛,再次博得皇家的重用。他把这一切暗暗托付给闫风景呈办,盼望顺事佳音奇迹般地突然降临河南大地。他的目光焦躁不安,透过火把人流,寻觅着灵县县令闫风景的身影。
尽职尽责的御史大夫翟方进,深得成帝器重。多年来,他在未央宫、承明殿一直帮助成帝主持朝务,处理军政大事,解决了许多非常棘手的问题。这次成帝南巡救灾,本来没有命他随驾,可他主动提出伴皇救灾。成帝深感这位卿臣忠于汉室,便答应他一同前往,并令其兼任临时都水使者。几天来,他随成帝巡视了河南黄河段,应急处理了一件件有关河道洪泛之政务大事,指示当地管理河务的官员采取防洪排涝的紧急措施,针对受灾轻重的郡县下达赈济指标。成帝对他十分满意。他谨从职守,洞察一切。翟方进早已瞥见站在通道外边的赵飞燕,便向赵飞燕打了个请进的手势。赵飞燕心领神会,点首致意。
因地处荒漠河岸,赵飞燕不想惊动臣民,所以她没有令宦官们通禀成帝,而是悄然携姜秋、姜霜从通道一旁进入,款款碎步直奔御案前。她屈身下拜施礼,低声细语道:“启奏陛下,臣妾来迟,望陛下宽谅恕罪!”
正在沉思的成帝,一见赵飞燕视察灾民回来,心里非常高兴。他知道皇后随驾的甘苦,满面欢喜地安慰道:“免礼免礼!多日来,皇后为朕辛劳,为民送暖,已很劳顿,朕岂能治罪于你!快,快来入座,小憩节劳!”
“岂敢陛下挂念臣妾,多谢陛下关怀之情!”赵飞燕又施一拜礼,起身移步至御座。
赵飞燕刚刚转身入座,只见御史大夫翟方进、弘农太守萧咸、都水长丞张渺等卿臣由通道中央走来,撩袍跪于铺在沙滩上的毡罽上,向赵飞燕施礼。赵飞燕挥了挥手,以示群臣免礼。翟方进、萧咸、张渺等人欠身打躬施礼谢过赵飞燕后,又回到各自站立的位置上,注视着南侧沙滩通道涌来的人流。
赵飞燕仔细察看了一下位列两厢的卿臣,不见屯骑校尉宫浩。哦,对,宫浩奉皇上之命到灵县向闫风景下达谕旨去了。心想这位未央宫校尉是皇上非常信得过的武将,也是皇上唯一的安全保障。此时,宫浩和闫风景一定正在归途中。
酉时已过,戌时即到。原定祭祀和下诏的时辰已过,看来灵县县令闫风景已经误诏违命。这种违君抗命的行动,成帝是绝不会容许的。成帝双眉锁起,霍地站了起来,在毡上来回踱着步。他的脚步虽然是轻的,但是叫人感到是非常焦急而沉重的。
翟方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已经瞧见皇上的焦躁不安,知道闫县令误时误诏的后果不堪设想。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中常侍郑永身旁,悄悄地命令道:“郑永,快,快,快去看看!”
“是,我马上去!”郑永应声后,疾步离去。
赵飞燕心里亦很焦急。她同都水长丞张渺乘船去灵县垂询灾情时,看到城池淹没在一片汪洋中,闫风景正站在水中指挥灾民赶排洪水。后来一看她们赶到,不仅积极汇报情况,而且还非常坚定地表示尽快筹备排洪资材。皇上确定今晚下诏治水,作为一县县令的闫风景已经接到谕旨,他怎么胆敢误时弃诏呢?
黄河岸边的夜风冷飕飕的,人们不禁打着寒战。唯有都水长丞张渺的头上沁出一颗颗汗珠,他皱紧双眉,满面焦虑,时而朝着通道尽头翘首企首,时而看看面带怒色的皇上。
不一会儿,中常侍郑永由通道南端跑步进入,翟方进快步迎了过去。
“启禀翟大人……我已找到……闫县令……”郑永气喘吁吁地回报。
“闫县令在什么地方?”翟方进催问道,“快说!”
“离此地不远,东南方向的一个高地上。”
“他怎么迟迟不到?”翟方进又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