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一群难民撕打着,根本没法脱身。”郑永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继而说道,“正处危急时刻,屯骑校尉宫浩带着骑士们赶到,才将闫县令救出人群。”
“郑永,你知道肇事的原因吗?”翟方进用缓和的口气问了一句。
“回翟大人的话,小人不知。”
“好!你站在一旁歇息吧!”
瞬间,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只见头戴兜鍪、身穿铁裲裆的宫浩跨骑一匹雄骏的匈奴铁青马,携带十多名骑士,来到通道南端。他翻鞍离镫,将缰绳交给身旁的一位骑士,转身疾步踏向御案前。
位列两厢的数以百计的骑士们,手中擎起的一束束火把,照耀得通道一片光明,映射得漆黑的夜空变成一道长虹。宫浩挺胸阔步,左手扶着腰中佩剑,右手挥动着,他的肩膀和胸膛特别宽厚,那双大眼闪射出一道犀利的光芒,他的前额高而宽,鼻梁挺且直,他那下巴颏方方正正的,显示出无比的刚毅和坚强。只见他身上的铁裲裆散发着一团团热气,头盔下的汗水簌簌地流入脖颈,脖领已被浸湿。
“启禀陛下,末将奉旨,已将闫县令催来!”宫浩屈身跪于毡罽上,边施礼边回禀道。
“大胆宫浩!朕命你向闫风景传达谕旨,申时末酉时初必须赶到现场,以听候朕下诏治水,现在酉时已过,戌时进半,大多数百姓已经按时赶来,而你们为何姗姗来迟?难道你们不怕杀头?”
“末将知罪,罪该当诛。只是闫县令寻找牛群,引起灾民极大愤慨,百姓纷纷抗议,我等被灾民围困,不得脱身,故而来迟。”宫浩说罢,将头颅紧紧地触在毡罽上。
“什么什么?寻找牛群?简直是无稽之谈!”成帝气得来回踱步,听了宫浩一番回话,觉得闫风景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费解。停了一会儿,先是命宫浩平身,后又疾声令道:“宣闫风景觐见!”
“圣上谕旨,宣闫风景觐见!”御史大夫翟方进向通道两旁的宦官们说道。
忽然,由黄河沿岸传来了人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这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震颤着黄河岸边的土坡丘陵。随着喊声,只见一股强大的人流就像那溃决大堤的黄河水涌向通道南端的岸滩上。
从人群中挤出三人。为首的身穿县令官服,约有四十岁,身材中等,略微有些发胖,面色白中透红,两道眉毛平平的,两只眼睛虽然又大又有光泽,但是透露着焦虑和恐惧。另外两人着装相同,全是县衙内统一的兵士服装,不问自明,这两个人是当差的。两个官差将县令护送到通道中央,县令向他俩叮嘱了一番话,挥了挥手,躬身脱下布履,转身撩袍提履,拼命地朝御案前跑去。这条临时通道全是松软光滑的沙滩,再加上他两只脚已经脱掉了葛布单鞋,只穿着一双白色长筒布袜,所以跑起来踉踉跄跄,非常吃力,一脚一个沙窝,一脚一次打滑,场地两旁的未央宫卫士们看后不禁失声大笑。他根本顾不得有失体统,只有按照当今天子规定的面君礼仪行事,保全性命就足矣。
“启禀陛下、皇后,微臣乃河南灵县县令闫风景,奉旨赶到。陛下、皇后在上,微臣闫风景在下,祝愿陛下、皇后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闫风景大约跑了一里多的沙滩通道,没敢跑至毡罽上,而是在离御案老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双膝跪伏于沙滩,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祝福陛下、皇后,一边施三拜九叩大礼。
“大胆闫风景!小小县令,竟敢无视国法,目无君王,误时违诏,耽搁抗洪,你可知罪?”成帝掌击御案,戟指怒目道。
“死罪!”闫风景泰然答道。
“拉下去!”成帝给了屯骑校尉宫浩一个眼神,侧过身体。
“陛下,这……”宫浩犹豫不前,觉得陛下的决定着实唐突。
“陛下!恕臣妾多言之罪。”赵飞燕欠身离开御座,屈身下拜施礼。
成帝没有理睬。
“刚才宫浩回禀,闫县令之所以没有按时赴诏,是因为他四处寻找牛群,引起灾民极大愤慨,百姓纷纷抗议,乃至被灾民围困,不得脱身。陛下,既然如此,何不给闫县令一个机会,让他阐明事情的原委本末呢?”赵飞燕不顾龙颜震怒,直抒胸臆,冒险请谏。
“陛下,皇后请谏有理,请陛下三思!”御史大夫翟方进打躬施礼,劝谏成帝。
“闫风景,讲!”成帝令其谏奏。
“多谢陛下!”闫风景又向前跪了一步。
“陛下、皇后不怕艰险,亲临我灵县洪水冲淹重灾之地,赈济百姓,泽及万众,不仅是我县之安,而且是举国之喜。陛下、皇后隆恩浩荡,如泰山之父恩,似长江之母情,我灵县百姓将永世相传。”闫风景心内无比激动,直抒胸中感慨,“七天前,皇后竟乘舟涉水到我县部署抗洪救灾事宜,微臣闫风景遵皇后之口谕,督促工匠日夜赶制牛皮筏子三百多艘,现已全部运到鸣犊口附近,正待命下水塞河筑堤。皇后之英明决策,强有力地带动了全县百姓抗洪……”
成帝和赵飞燕万没想到这位小小县令竟会如此说话,两人会心地点了点头。
“六天前,小臣闫风景又遵都水长丞张大人之命令,拢聚九九八十一头黄牛,以备宰割祭祀,驱退洪水。全县牛群因水大灾重,无草无料,有的被活活饿死,有的被洪水淹死,直到今晚戌时初,才勉强凑够牛群数量。不料惹得全县民众极度不满,将吾围困纠责不休,迟迟不得脱身。所以才误时误诏。吾之罪过无法宽赦,微臣宁愿一死,以报陛下、皇后之洪恩。”
好一个闫县令!明明对张渺的做法很是不满,却如此含屈吞冤,唯命是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谁上谁下、谁尊谁卑,分得清清楚楚啊!翟方进心里说。
“闫风景,朕来问你,拢聚九九八十一头黄牛,确实是都水长丞张渺授意于你吗?”成帝追问不舍。
“小人句句实言,岂敢犯欺君之罪!”
“闫风景,你身为一县父母官,竟敢不顾百姓疾苦,强行拢聚八十一头耕牛祭祀,这是哪朝的国法规定?”成帝继续追问道。
“启奏陛下,微臣蒙君恩被,册封为灵县县令,对汉刘之国法晓知一二,诚然亦知陛下从未下达过如此祭祀谕诏,但闻知张渺大人身负都水长丞重任,况又是我汉室炎刘之钦差,微臣岂敢抗命违令?如若治罪,诚望陛下治微臣一人身上。”闫风景言罢,又一连叩了三个头。
成帝停止了问话,默默无语。
整个现场陷入星空般的沉寂。
夜风掀动着汹涌的云海,偶尔从云缝中露出的几颗星斗绝望地闪射着痛苦的光芒,插在通道两旁沙丘上的一面面镶着白绸牙边的长三角形红色战旗呼呼啦啦地飘响着。
忽然,只见几十只火把从通道南端人群中闪出,形成一条火龙,向御案前蠕动而来。领头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他身着短裤,赤背裸腿,四方脸,络腮胡,大眼睛,浓眉毛,厚嘴唇,宽鼻翼,走起路来又快又稳,一看便知他是在黄河岸滩艰苦跋涉过的人。
一位小宦官急匆匆地跑来,朝着御史大夫翟方进躬身一礼道:
“启禀翟大人,一群难民急切要求面见陛下!”
翟方进早已发现这条火龙涌来,断定这股人流必有要事请奏皇上。他本想立即允诺,但一看皇上仍侧身思索,好像没有发现什么动静。而赵皇后先是望了望手持火把听宣待诏的人流,后又向他打了个允其觐见的手势。他马上明白了,转身对这位小宦官说道:“允其觐见陛下,切切不可吵闹!”
“谢翟大人!”小宦官又施一礼,转身离去。
人们的目光射向这股觐见成帝的人流。
人群听了小宦官的回话后,立刻涌向御案。他们在领头中年汉子的带动下,纷纷跪在沙滩上,向成帝山呼万岁,行三拜九叩大礼。接着,那个中年汉子陈述道:“启奏陛下,小民姓何,家住黄河岸边何家村,祖祖辈辈遭黄河水害,父亲盼望我这一代将黄河治好,把洪泛杜绝,故给我取名治河……”
何治河说到这里,抬头一看,成帝正转身静听,不免心里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可是天公不作美,越穷越受灾。万万没有想到,今年的黄河洪水竟然像野兽一样,将我们的村庄统统吞噬,大部分人畜被洪水卷走,仅有少数人保住了耕牛和性命。人们一听万岁爷长途跋涉,前来赈济,活下来的灾民喜不胜喜,奔走相告。可是,正当我们高兴得流下热泪的时候,却又灾上加灾,火上浇油,我们,我们八十一名灾民……”
灾民们一听何治河痛苦地说不下去了,都感到一阵心酸,呜呜地哭起来了:“陛下,我们……再也活不下去了,陛下……”
几十名男人哭喊成了泪人。那哭声惊天动地,震颤着黄河两岸。
“各位父老,你们有何冤屈,直接上报于朕!”成帝心受触动,允其奏。
这时,传来两名小女孩尖厉的哭喊声。她们拼命地跑来,几个兵士急忙上前阻拦。
“翟大人!让两个女子觐见。”成帝胸阔如海,很是体恤灾民子女。
“遵旨。”翟方进转身朝着小宦官说道,“陛下口谕,宣召两个女子觐见!”